铜雀台的死寂，再次被那哀婉低回的古老摇篮曲悄然抚平。苏窈的歌声极轻，带着未散的惊悸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冰般的温柔，在弥漫着药味与血腥气的暖房里低低萦绕，如同幽谷中一线细微的暖泉，艰难地流淌过冰封的河床。

榻上，萧衍在那熟悉的曲调中，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寸寸松弛，那始终深锁的眉头，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极其缓慢地熨开了一丝刻痕。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虽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濒死的惊惶，似是沉入了更深的、或许不再那么冰冷刺骨的睡眠。

苏窈的歌声未停，泪水却无声地淌得更凶。她看着他难得安宁的睡颜，心口那片被鲜血与真相反复犁过的荒原，仿佛被这歌声奇异地滋养着，涌起尖锐的酸涩与一种近乎疼痛的柔软。

更漏声在寂静中缓慢滴答，烛火偶尔噼啪，映照着榻边这诡异却莫名和谐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福海悄步上前，拉开一道缝隙。门外是太医压低的声音，禀报着煎好的汤药已送至。

福海回身，目光请示地望向榻上似已沉睡的帝王，又担忧地瞥了一眼仍在低哼的苏窈，神色间满是迟疑与惶恐，不敢轻易打破这脆弱的平静。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

榻上的萧衍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隻未受伤的手几不可察地微抬，做了一个极轻的、向内招动的手势。

福海立刻会意，如蒙大赦，连忙躬身示意门外的太医将药端入。

汤药浓黑，散发着愈发刺鼻的苦涩气味，被太医小心翼翼地置于榻边小几上。

太医与宫人屏息凝神，垂首躬身，无声退至最远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不敢惊扰分毫。

暖房内重又只剩下那低婉的歌声与平稳的呼吸声。

苏窈的歌声渐渐停歇。她望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再看向榻上似乎不愿醒来的萧衍，心口那丝微弱的悸动再次被担忧取代。药若凉了，药效便要大打折扣。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极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端起药碗。指尖传来温热的瓷壁触感。她走回榻边，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唤醒他。

就在她踌躇之际，萧衍却缓缓睁开了眼。

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惺忪的迷雾与深切的疲惫，但在目光触及她端着药碗、怔立榻前的身影时，那迷雾迅速沉淀为一抹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坐起，却因牵动伤处而闷哼一声，脸色又是一白，不得不放弃。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那碗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毫不掩饰对这苦味的厌恶与抗拒。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忽然，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苏窈，嘶哑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喂朕。”

苏窈的心脏微微一缩。又来了……这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依赖的命令。

她沉默地舀起一勺药汁，递到他唇边。

他配合地张口咽下，眉头因极致的苦涩而死死锁紧，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仿佛那苦味也成了某种必须由她一同分担的滋味。

一勺，又一勺。

他异常沉默，只是吞咽，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

直到碗底只剩最后一点药渣。

苏窈放下药碗，正欲转身——

“……苦。”

他忽然极低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因药味而更显嘶哑干涩，目光却依旧沉沉地锁着她，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疲惫、一丝极淡的委屈，还有某种……不容错辨的、固执的期待。

苏窈怔在原地，一时未能明白他的意思。苦？然后呢？药自然是苦的……

看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茫然与无措，萧衍的眉头蹙得更紧，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笨拙的固执。他不再说话，只是朝小几上那只原本盛着冰糖燕窝、此刻却空无一物的白瓷盅，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

一个清晰无比的暗示。

他要甜的东西解苦。

苏窈瞬间了然，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的福海。

福海连忙躬身，声音惶恐：“陛下，太医叮嘱，汤药后半个时辰内不得进食甜腻之物，以免冲克药性……”

“闭嘴。”萧衍冷冷打断他，目光却未从苏窈脸上移开，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朕就要。”

福海吓得噤声，冷汗涔涔。

苏窈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明知不可为，他却偏要任性。这已不是喂药，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或者说，索要？

最终，在那沉甸甸的、无声的注视下，她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转身走到多宝格前。那上面除了书册、摆件，还有一小罐太医备着偶尔给他冲调参汤用的、极稀少的紫晶冰糖。

她极其缓慢地、用银签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块晶莹的冰糖，指尖微颤。

她走回榻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递给他。

萧衍却已然微微张开了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等待着。那姿态，竟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固执的理所当然。

苏窈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那冰凉的糖块仿佛变得滚烫。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极其小心地、将那块冰糖，放入他微张的口中。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干涩却温热的唇瓣。

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冰糖冰冷的甜意在他口中缓缓化开，冲淡了那浓郁的苦涩。

他合上嘴，目光依旧锁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始终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眸中那深沉的晦暗里，似乎掠过了一星极其微弱的、满足的微光。

他不再说话，重新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方才那番任性的索要已耗尽他所有气力。

苏窈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那残留的、与他唇瓣相触的微热触感，灼得她心慌意乱，脸颊滚烫。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血腥的荒原之上，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脆弱，向她索要了一块……微不足道的糖。

苦涩似乎真的被驱散了少许。

却在她心底，酿出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无处遁形的……甜与涩。

（第一百零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