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被骤然撕裂。浓重的血腥气与太医声嘶力竭的指令、宫人慌乱奔走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将暖房内那短暂由古老歌谣维系出的脆弱平静碾得粉碎。
苏窈瘫软在榻前冰冷的地砖上,指尖还残留着萧衍喷涌而出的、滚烫粘稠的触感,那温度灼得她灵魂都在战栗。眼前是他迅速灰败下去、生机殆尽的容颜,耳边是自己失控的哭喊与太医焦灼的喘息……所有的恨,所有的怕,所有的挣扎,在那灭顶的恐慌面前,都化为齑粉。她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能!
混乱中,那段猝然闯入脑海的、破碎而遥远的记忆——雪地里哼歌的小女孩,阴郁却驻足聆听的华服男孩,那块冷硬的糕点——如同鬼魅,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疯狂盘旋,与眼前这个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帝王重叠、交织,带来一种颠覆一切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与……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悸动。
难道……真的是他?
不……不可能……
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奔流。
参片再次强行撬开牙关,金针一根根刺入紧要穴位,太医额角汗如雨下,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熟练。宫人跪在一旁,不断擦拭着从他唇角溢出的、似乎永无止境的鲜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焦灼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太医猛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虚脱般晃了一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难以置信:“……脉象……又……又稳住了……老天爷……”
榻上,萧衍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得如同游丝,却不再有那骇人的涌血,脸色虽依旧惨白如纸,却不再是那种死气的青灰。
苏窈听到太医的话,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脱力般向后软倒,幸而被身后的宫人及时扶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泪水却流得更凶,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后怕与……一丝连自己都惶恐的、微弱的庆幸。
宫人再次开始清理狼藉,动作比之前更加轻缓惶恐,仿佛对待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苏窈被搀扶着坐到一旁的软椅中,有人递上温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一瞬不瞬地望着榻上那个仿佛又一次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脆弱不堪的身影。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终都化为一片精疲力尽的茫然与……一种深切的、无处着力的揪心。
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榻上的萧衍,在长时间的昏睡后,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立刻睁开眼,而是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眉头因不适而蹙紧,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模糊的、气若游丝的呓语:
“……水……”
一直守在不远处、眼下一片青黑的福海立刻惊醒,连忙端起温水,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图伺候他饮用。
然而,萧衍却极其困难地、微微偏开了头,避开了福海递到唇边的杯盏。他那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艰难地逡巡了片刻,最终,竟缓缓地、固执地……落在了角落软椅中,那个同样疲惫不堪、怔怔望着他的苏窈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混沌而脆弱,盛满了未散的痛楚与深切的疲惫,却在捕捉到她的身影时,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亮?
福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萧衍不再看他,只是依旧固执地望着苏窈,那被鲜血润泽过依旧干裂的唇瓣,极其艰难地、再次翕动了一下。
一个清晰无比的、带着渴望的口型。
——水。
他要她喂。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他……他竟然……
所有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帝王与苏窈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暖房内一时静得可怕。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固执与那近乎脆弱的依赖,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原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再次不受控制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最终,她像是被那目光无形地牵引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福海身边,接过了那杯温水。
她的手抖得厉害,杯中的水漾起细微的涟漪。
她走到榻边,舀起一勺温水,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他配合地微微张口,极其缓慢地咽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仿佛在汲取某种虚幻的慰藉。
一勺,又一勺。
他异常沉默,只是吞咽,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
直到最后一勺水喂完。
苏窈放下杯盏,转身想退回角落。
“……冷。”
他嘶哑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微弱,却清晰。
苏窈的脚步顿住。
他没有看她,只是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锦被,眉头因不适而蹙紧:“……被子……薄了。”
福海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取厚的来……”
“不必。”萧衍打断他,目光依旧落在苏窈僵直的背影上,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过来。”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看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手,拍了拍自己榻外侧的空位。
一个清晰无比的示意。
“坐下。”他命令道,语气因虚弱而显得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在这儿。”
“陛下!”福海骇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于礼不合!您的龙体……”
“闭嘴。”萧衍冷冷截断他,目光却依旧锁着苏窈,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痛楚、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朕冷。”
苏窈站在原地,看着他苍白脆弱却写满不容拒绝的脸,看着他因失血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再想起方才那喷涌的鲜血和濒死的恐惧……心口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疯狂翻涌。
最终,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近乎顺从地,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只挨着一点点榻沿,坐了下去。
锦被下,传来他身体微弱的温热。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只是重新阖上眼,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但那紧蹙的眉头,在感受到身旁塌陷的重量和那细微的体温后,似乎极其缓慢地……又舒展了一丝。
更漏声遥远。
烛火轻轻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窈以为他又已睡去时,他却忽然极低地、含糊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那曲子……”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再哼一次。”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他还记得?!那首……那首可能连接着他们遥远过去的……摇篮曲?
她怔怔地望向他,他却依旧阖着眼,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鬼使神差地,她极轻极轻地、颤抖着,再次哼起了那支调子哀婉古老的歌谣。声音低哑,几乎只是气音,带着未散的惊悸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歌声幽幽,在弥漫着药味与血腥气的暖房里低回。
榻上的人,在那熟悉的曲调中,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又松弛了一线。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似是沉入了更深的、或许不再那么冰冷的睡眠。
苏窈的歌声未停,泪水却再次无声滑落。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生死边缘挣扎归来后,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脆弱,将她强行留在榻畔。
一首尘封的歌谣,竟成了连接冰冷现实与模糊过往的……唯一桥梁。
(第一百零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