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被那哀婉温柔的古老摇篮曲悄然打破。苏窈低哑的、几乎只是气音的哼唱，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却执拗地渗透进暖房内那冰冷凝滞的空气里，缠绕着未散的焦糊味与血腥气，带来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和。

她站在摇篮边，指尖无意识地、轻柔地抚过萧珏渐渐止哭、泛起睡意的脸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榻上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紧绷的身影。歌声未曾间断，那调子古老而忧伤，仿佛承载着某个被遗忘的故事，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在此刻哼起。

榻上的萧衍，在那歌声响起的初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愈发僵硬，仿佛在抵抗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抚慰。但渐渐地，那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松弛了下来。那持续不断的、因忍痛而压抑的呼吸声，似乎也奇异地被那哀婉的曲调所牵引，变得稍稍绵长、平稳了些许。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向着歌声来源的方向，偏了偏头。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却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苏窈的心脏像是被那细微的动作猛地攥紧，歌声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他拒绝转身、却无声显露的这一点点软化，心口那片冰封的荒原之下，仿佛有暖流艰难地破冰而出，带来尖锐的酸涩与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悸动。

就在这歌声维系着的、岌岌可危的平静即将持续下去时——

殿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低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这一次，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沉重的恐慌。

福海的身影几乎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惨白难看，他甚至不敢抬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滦河……滦河失守了！靖国公……靖国公他……力战殉国了！”

“滦河失守”！

“靖国公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最沉重的丧钟，狠狠撞在苏窈的心上！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手指猛地从孩子脸颊缩回，难以置信地瞪向门口，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北境……最终还是……

几乎在福海话音落下的瞬间——

“噗——！”

榻上的萧衍猛地身体一弓，一大口暗红的、近乎黑色的浓稠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衣襟、锦被，甚至溅落在地砖上，触目惊心！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般压抑的咳血，而是近乎彻底的崩溃！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生机，重重向后倒去，眼眸迅速涣散，脸色在瞬间变为一种死气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陛下！！”福海骇得魂飞魄散，扑跪在地！

苏窈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歌声、所有的悸动、所有的思绪在瞬间被这喷涌的鲜血和迅速消逝的生命力彻底冲垮！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扑到榻前！

“萧衍！萧衍！”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双手颤抖着去擦那不断涌出的、滚烫的鲜血，却发现那血根本擦不干净，反而染红了她自己冰冷的双手，“不要……不要死！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滦河……滦河还需要你！江山……江山还需要你啊——！！”

她语无伦次，泪水疯狂涌出，混合着鲜血，一片狼藉。她徒劳地用手去堵他的嘴，去按压他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生命的流逝，指尖触及一片温热的、黏腻的恐怖。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了她！什么恨，什么仇，什么真相，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她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能！

“太医！快传太医！！”她凄厉的哭喊声再次划破铜雀台的夜空！

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绝望中，在那鲜血与泪水的交织下，一段极其破碎的、被遗忘已久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浮木，猛地撞入苏窈混乱的脑海——

【……漫天大雪，破败的宫苑角落，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女孩蜷缩在假山后，冻得瑟瑟发抖，低声哼着一支从已故乳母那里听来的、不成调的古老曲子……一个同样年幼、却衣着华贵、眉眼阴郁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他脸上带着伤，眼神冰冷警惕，却在她磕磕绊绊的哼唱中，渐渐停下了脚步，就那样默默地、听了许久……最后，他甚至极其笨拙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冷硬的糕点，塞给了她……】

那男孩的眉眼……那冰冷警惕却最终软化的眼神……

苏窈的哭声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望向榻上那个气息奄奄、鲜血淋漓的男人！

难道……难道当年那个……

就在这时，太医连滚爬爬地再次冲了进来，一切抢救再次上演，混乱不堪。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染血的锦被之下，萧衍那只无力垂落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痉挛。

更没有人听到，他喉间溢出的一声极其模糊的、气若游丝的、仿佛穿越了无数光阴的呓语：

“……是……这支曲子……”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生死边缘，一首古老的摇篮曲，竟勾连起了尘封的过往。

将两颗早已深陷孽债、遍体鳞伤的心，于最不可能的时刻……再次……无声地……系在了一起。

（第一百零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