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被那件燃烧的缂丝斗篷带来的灼热与焦糊气彻底撕裂。火焰在盆中狰狞跳跃,吞噬着华贵的暗龙纹,噼啪作响,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语,将暖房内最后一点脆弱的温情与希冀也焚烧殆尽。
苏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华贵的衣料化为灰烬,脸颊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萧衍那冰冷狠厉的“烧给朕看”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怀疑,像无数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她的心脏,带来灭顶的刺痛与绝望。
她终究……还是被他视作了隐患,视作了可能伤他的火源。无论她是否有心,无论她方才那不顾一切的扑救是为何,在那位多疑的帝王眼中,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火焰渐熄,只余下一盆灰烬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
宫人战战兢兢地将火盆端出,福海跪在地上,头深深埋着,大气不敢出。
暖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令人窒息,充满了无形的硝烟与心碎后的冰碴。
萧衍重重靠回枕上,胸膛因方才的暴怒与剧烈动作而起伏得更加艰难,脸色灰败得吓人,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新换的寝衣。他紧闭着眼,眉宇间那深刻的褶皱里凝聚着骇人的戾气与一种深切的、仿佛被背叛后的痛楚,仿佛连看她一眼都嫌厌烦。
苏窈独自站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偶人,浑身冰冷,连泪水都仿佛被冻住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背脊抵上冰冷坚硬的多宝格,再也无路可退。她顺着柜子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恨吗?
恨不起来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荒芜。
夜,在死寂中漫长地流淌。
更漏声如同跛足的老人,缓慢地敲打着凝固的时光。
榻上的萧衍,呼吸始终沉重而艰难,间或夹杂着压抑的痛哼,显然伤势因这番折腾再次恶化。但他始终未再睁开眼,也未再发出任何指令,仿佛彻底将她摒弃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苏窈就那样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仿佛也要随着那盆灰烬一同化为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
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绝望的幼兽哀鸣,猝然从角落那张小小的紫檀木摇篮里传了出来。
是萧珏。
那孩子似乎被梦魇惊扰,或是感受到了这室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发出了细弱的、委屈至极的啼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沉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无助。
这哭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骤然刺入苏窈麻木的神魂。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摇篮的方向。阿姐的孩子……
几乎同时,榻上的萧衍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那持续不断的、压抑的痛苦呼吸声骤然停滞了一瞬。他依旧未睁眼,也未转身,但搭在锦被外的那只手,指节却无意识地猛然收紧,攥住了被面,泄露出这哭声同样精准地刺中了他某根紧绷的神经。
孩子的哭声渐渐响亮起来,带着不满与寻求安抚的急切,在这死寂的暖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揪心。
苏窈怔怔地望着那哭泣的孩子,再看向榻上那个背对着一切、仿佛无动于衷、却明显绷紧了身躯的男人……
鬼使神差地,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冰冷,她却浑然不觉。她一步一步,如同被那哭声无形地牵引着,走向那只摇篮。
她停在摇篮边,低下头,看着襁褓中那个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那是阿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孩子滚烫的、挂满泪珠的小脸。
奇迹再次发生。那触碰带来了熟悉的安抚。萧珏的哭声渐歇,转为委屈的哼唧,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睁开,映出苏窈模糊而悲伤的倒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开始抚摸孩子的脸颊,哼起一支连她自己都忘了从哪里听来的、极其古老的、调子哀婉而温柔的摇篮曲。声音低哑,几乎只是气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歌声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房里。
榻上,萧衍紧绷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线。那持续不断的、压抑的痛苦呼吸声,似乎也随着那哀婉温柔的曲调,变得稍稍……平缓了些许。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向着摇篮的方向,偏了偏头。
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却仿佛一道微弱的光,骤然照亮了这冰冷的、充满猜忌与伤害的夜晚。
苏窈的歌声未停,泪水却再次无声滑落,滴落在孩子的襁褓上。
她看着他无声显露的这一点点软化,看着他依旧拒绝转身、却不再那般凌厉紧绷的侧影,心口那一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稚子的哭声和古老的歌谣,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一个孩子的哭声,一首哀婉的古调,竟成了照亮寒夜、连接两颗破碎之心的……微弱星火。
(第一百零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