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浸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场突如其来的太后逼宫与帝王冷酷的拒斥,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未平,仍在暖房内无声地回荡、震荡,搅动着本就浑浊不堪的空气。药味、血腥气、一丝未散的惊悸与那霸道强势的维护宣言沉甸甸地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窈僵立在榻边,手腕上那细微划痕处传来的、被他笨拙涂抹药膏的冰凉触感,与他方才那声嘶力竭的“谁准你——”和骤然转变的、近乎凶狠的专注眼神,在她脑中疯狂交织冲撞,让她心乱如麻,神魂俱颤。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暴戾的君王?弑父的凶手?还是……此刻这个会因为一道微不足道的血痕而流露出近乎无措的专注的男人?
恨意早已碎得拼凑不起,恐惧仍在,却变得混沌而陌生,掺杂了更多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悸动与恐慌。
榻上,萧衍在为她涂抹完那一道细微伤痕后,便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重重向后倒回枕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得吓人,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显然方才那番情绪剧烈起伏再次严重牵动了他的伤势。他紧闭着眼,眉宇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疲惫,那只为她涂药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微微颤抖。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他艰难压抑的呼吸声。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迅速衰败下去的虚弱,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终都化为一种尖锐的、无处着力的揪心。她甚至忘了收回手,就那么僵站着。
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着漫长而煎熬的时光。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宫灯被悄无声息地点亮,昏黄的光晕将一切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暖色中,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冰冷与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萧衍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非痛苦的挣扎,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因寒冷而起的细微颤抖。他依旧深陷昏睡,眉头因不适而蹙紧,唇色泛着青白,搭在锦被外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似乎在寻求一丝温暖。
“……冷……”一声极模糊的、气若游丝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探向他垂在榻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还在发烧!伤势反复最忌受寒!
巨大的担忧瞬间压过了一切杂念。她慌忙转身,想去寻一床更厚的锦被,或是唤人添置炭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小几——那上面,搁着一件东西。
是之前宫人为他更换寝衣时,匆忙间遗落在此的、他平日惯系的一件玄色缂丝暗龙纹斗篷。厚重,保暖。
鬼使神差地,苏窈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件斗篷,又看向榻上那个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唇色发青的男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犹豫只在一瞬。
她极其迅速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走到小几旁,一把抓起了那件斗篷。触手冰凉,却厚实沉重。
她抱着斗篷,回到榻边,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心跳失序。她极其小心地、颤抖着手,将厚重的斗篷展开,轻轻地、覆盖在他身上的锦被之上。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慌乱,生怕惊醒了他。
斗篷落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带来了……一股极其清冽冷峻的、独属于他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味,无所不在地将她笼罩。
几乎就在斗篷覆上的瞬间,榻上的人似乎感知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暖意与熟悉的气息,那无意识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去。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仿佛在冰冷的梦魇中抓住了一点虚幻的依托,呼吸也变得稍稍平稳了些许。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这细微的变化,心口那尖锐的揪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汹涌的、酸涩的暖流,几乎要冲破眼眶。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守护着这短暂偷来的、岌岌可危的平静。
然而——
她并未察觉,在她专注于覆盖斗篷时,她宽大的袖口,无意间拂过了小几上那盏未曾熄灭的、烛火摇曳的羊角灯!
一点微小的、炽热的灯花,被她的袖风带起,悄无声息地溅落——
恰好落在了那件刚刚覆于他身上的、玄色缂丝斗篷的袖摆处!
玄色吸热,那一点微小的火星竟未立刻熄灭,而是极其诡异地、无声无息地阴燃起来!一缕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缓缓升起,伴随着一股布料焦糊的、刺鼻的气味!
苏窈初时并未察觉,直到那焦糊味钻入鼻腔,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只见他斗篷袖摆处,已然出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焦黑痕迹,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那青烟也越来越明显!
“啊!”苏窈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她想也未想,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徒手就去拍打那燃烧的布料!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她却浑然不顾,只想尽快熄灭这可怕的火焰,绝不能……绝不能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她的惊呼和慌乱的动作,瞬间惊醒了浅眠中的萧衍!
他猛地睁开眼!初时眸中还带着惺忪的迷茫与剧痛后的涣散,但在目光聚焦、看清眼前景象——她正惊慌失措地徒手拍打着他身上斗篷燃起的火苗,脸上写满了骇人的恐惧与不顾一切——的瞬间,那迷茫顷刻间化为骇人的暴怒与一种深切的、近乎毁灭的恐慌!
“放肆!”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惊怒而撕裂沙哑,不顾重伤,猛地一把挥开她拍打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险些跌倒!
下一瞬,他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已然烧焦一角的斗篷,狠狠掷向远处冰冷的地面!动作剧烈地牵动了伤处,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咳出一口血沫,整个人因脱力而重重摔回榻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死死钉在吓傻了的苏窈身上!
“你想烧死朕?!”他低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气与骇人的戾气。
“不……我不是……我……”苏窈吓得浑身冰冷,泪水瞬间涌出,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手腕被他挥开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指尖的灼痛更是钻心。
殿外的福海被惊动,慌忙带人冲了进来,看到地上冒着青烟的斗篷和榻上咳血暴怒的帝王,以及吓呆了的苏窈,顿时面无人色,噗通跪地:“陛下息怒!奴才万死!”
萧衍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着苏窈,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未散的惊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失望与痛楚?
他死死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向地上那件焦黑的斗篷,声音嘶哑冰冷,字字如刀:
“烧了。”
福海一愣,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拿去烧了!”
“朕是让你——”萧衍猛地打断他,目光却依旧未从苏窈脸上移开,那眼神冰冷得令人窒息,“——现在就烧。在这里。”
福海和所有宫人瞬间骇得魂飞魄散!在暖房内……点火?!
“陛下!万万不可啊!您的身子……”福海磕头如捣蒜。
“烧!”萧衍猛地一拍榻沿,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目光却狠厉如修罗,“朕要亲眼看着……它化成灰!”
帝王的命令不容置疑,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宫人战战兢兢地取来火盆,当着他的面,将那件价值连城的缂丝斗篷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吞噬着精美的纹路,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萧衍苍白却写满偏执阴鸷的侧脸,和苏窈煞白如雪、写满惊骇与绝望的容颜。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响和他沉重压抑的咳嗽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一点无心溅落的灯花,一件燃烧的斗篷,一场帝王偏执的怒火。
将两人之间那刚刚萌芽的、脆弱不堪的……些什么,彻底付之一炬。
(第一百零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