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滤得奄奄一息,无力地泼洒在冰冷地砖上,却驱不散暖房内那经夜沉淀的、混杂着血腥、药味与无声角力的沉滞。空气粘稠得令人呼吸维艰。
苏窈僵立在原地,袖中手腕上那刚被涂抹过药膏的皮肤,冰凉与微麻交织,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不容拒绝的、带着薄茧的触感。那感觉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生硬的笨拙,却与她记忆中他掐住她脖颈、或是强攥她书写朱批时的暴戾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令人心慌意乱的、带着某种偏执标记意味的“照料”。
她不敢看他重新阖眼假寐的侧脸,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却模糊的绣纹,心口那一片被真相碾过的荒芜之下,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酸涩与恐慌。
更漏声在死寂中缓慢滴答,每一响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并非往日宫人小心翼翼的回禀,那脚步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福海的身影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向殿门,极轻地拉开一道缝隙。门外低语声隐约传来,破碎的字眼“……太后……宫外……跪谏……百官……”如同冰针,猝然刺入凝滞的空气!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太后!百官跪谏!是因为北境战事?还是……因为他重伤不朝引发的动荡?亦或是……冲着她来的?
榻上的萧衍,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并未睁开眼,唯有搭在锦被上的左手指节微微收紧,泄露出他已清醒并捕捉到了门外的动静。
福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与为难:“陛下……太后娘娘宫外……领着几位老臣和宗亲……说陛下若再不见……便要……”
“便要如何?”萧衍的声音骤然响起,嘶哑低沉,如同冰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骇人的寒意。他依旧未睁眼,脸色却瞬间沉了下去,那苍白的面容上凝起一层冰冷的厉色。
福海噗通跪地,声音发颤:“便要……便要闯宫……‘清君侧’!”
“清君侧”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淬毒匕首,狠狠扎向角落里的苏窈!她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雪!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太后终究是容不下她!要借着朝臣的压力,将他重伤不朝的罪责,扣在她这个“祸水”头上!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多宝格,发出一声闷响。
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暖房内却异常清晰。
萧衍的眼眸倏地睁开!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先是冷冷扫过跪地发抖的福海,随即猛地转向脸色煞白、惊惶无措的苏窈。
四目相对。
他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绝望,那目光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骇人的戾气、一丝极快掠过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护持。
“告诉他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碾碎一切的帝王威压,“朕还没死。”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着苏窈惊惶的脸,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仿佛不仅是说给门外人听,更是说给她,说给这宫里所有窥伺的人听:“朕的宫里,没有什么‘侧’需要他们来‘清’。”
“谁想闯,”他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尸山血海的杀伐之气,“就拿自己的脑袋……来试试朕的宫门,硬不硬。”
福海吓得以头抢地:“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传话!”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门再次合拢,将外面的风雨暂时隔绝。
暖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充满了无形的硝烟与血腥味。
苏窈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冷酷与强势,看着他为她(或许更是为他自己不容侵犯的权威)毫不留情地挡下太后的发难与百官的压力……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疯狂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茫然。
他为何……要如此护着她?即便知晓她恨他,即便她是他“顺手”碾死的蝼蚁之后?
就在这时,萧衍却忽然闷哼一声,猛地蹙紧眉头,抬手死死捂住胸口,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方才动怒牵动了沉重的伤势!
“陛下!”苏窈的心脏瞬间揪紧,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几乎要扑上前去!
他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她的动作。目光艰难地转向她,那里面盛满了未散的痛楚与戾气,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警告的意味?
“呆着……”他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气息不稳,“……不准出去。”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重新阖上眼,全力对抗那阵尖锐的痛楚,身体因忍痛而微微颤抖,冷汗迅速浸湿了鬓角。
苏窈僵在原地,看着他迅速衰败下去的虚弱,看着他因她而起的伤势反复,看着他即便痛苦至此也不忘将她禁锢于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的偏执……所有的恐惧、恨意、茫然,最终都化为一种深切的、无处着力的……揪心。
她怔怔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榻边。她看着他痛苦紧蹙的眉心和不断渗出的冷汗,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了手。
这一次,没有他的命令,没有他的强拽。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向他汗湿的额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
萧衍的眼睛猛地再次睁开!
赤红的眸子里充满了未散的痛楚与骇人的暴戾,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重伤猛兽!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死死攥住了她伸来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谁准你——”他嘶吼出声,声音因剧痛而撕裂破碎,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目光,在触及她手腕的瞬间,骤然凝固。
——那里,除了方才被他攥出的青紫,还有一道……昨日被他强塞朱笔书写军令时,无意间被笔杆棱角划出的、极细却清晰的血痕。
那血痕刺目地横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与他掌心的冷汗和颤抖形成诡异的对比。
萧衍死死地盯着那道血痕,眸中的暴戾与骇然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震动的……恍惚?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苏窈被他眼中那骤然的情绪变幻惊得魂飞魄散,手腕剧痛,却一动不敢动。
良久。
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从枕边摸索出那盒药膏。指尖蘸了一点,然后,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道血痕,动作带着一种僵硬的、近乎笨拙的迟疑,将药膏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道细微的伤痕上。
冰凉的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苏窈浑身一颤。
他却仿佛被这刺痛惊醒,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对上她惊惶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痛楚、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凶狠的……专注?
“疼吗?”他嘶哑地问,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苏�羽怔住了,心脏狂跳,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却不再需要答案,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着那笨拙却异常专注的涂抹动作,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易碎又极其重要的珍宝。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战场中心,他攥着她的手腕,为她涂抹着一道微不足道的伤痕。
动作凶狠,眼神却泄露了……别的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