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在铜鹤嘴里滚出最后一滴铜水时,窗纸外的风突然大了。苏窈替萧衍掖被角的手顿了顿,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是被寒气压得喘不过气。
她忙伸手探他额头,掌心触到的温度比先前更高了些。方才替他揉心口时,他脉象虽乱,到底还稳;此刻却像被狂风吹皱的湖面,一下下撞着她指尖。
"阿衍?"她轻声唤,俯身时发梢扫过他苍白的唇。
萧衍没有应。他蜷得更紧了,锦被下的手指攥着她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苏窈借着月光看他眉心,那道因痛楚拧起的褶皱里,竟凝着极淡的水光——不是汗,是泪。
她心尖猛地一颤。
记忆突然翻涌。三年前的冬夜,她在冷宫替他补龙袍。那时他刚剪了发,穿着素麻孝衣跪在先皇后灵前,额角撞在供桌角上,血混着雪水往下淌。她递帕子时,他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说...母妃是不是也疼?"
那时她只当是小皇子耍赖,如今才懂,原来有些疼,是刻在骨头里的。
"阿衍。"她放软声音,指腹轻轻擦过他眼角,"我在。"
他忽然睁开眼,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月光落进去,照见瞳孔深处晃动的碎光,像极了那年他举着兔子灯站在梅树下,说"苏姐姐,等我长大,给你打天下"的模样。
"苏姐姐。"他哑着嗓子唤,尾音发颤,"你说...等北境平了,我们去看雪好不好?"
苏窈鼻子一酸。她想起昨日在御花园,他握着她的手教射猎,箭簇擦过她耳际时,他笑着说"苏姐姐莫怕,朕给你挡着"。那时阳光透过柳枝落下来,在他肩头镀了层金,像极了史书中记载的"凤栖梧桐,龙翔九天"。
"好。"她应了,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等打完仗,我陪你去江南看雪。"
他笑了,眼角的血渍被笑容扯得歪歪扭扭。指腹轻轻蹭过她发顶,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苏姐姐...你知道吗?母妃说,这天下最珍贵的,不是江山,是...能陪你雪夜温茶的人。"
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拍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苏窈摸出袖中那方帕子,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帕角的金龙被血浸透,倒像朵开败的红梅。
"阿衍。"她替他理了理额前乱发,"等你好了,我们去御花园看梅花。你不是说...要教我认雪中梅?"
他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呼吸渐缓时,唇角还挂着极淡的笑,像极了那年雪后初晴,他捧着热乎的糖蒸酥酪站在她面前,说"苏姐姐,这个甜"。
更漏声里,苏窈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望着案几上那叠染血的军报,最上面那份的朱批还未干透——"程爱卿,朕准你贪生怕死一次"。墨迹晕开处,像滴凝固的血。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苏窈吹灭最后一盏灯,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指尖触到他手背的温度,比白天更烫了些,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安心。
或许...等这场仗打完了,真的可以有那么一天。
她蜷在他身侧,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裹在锦被里,一个穿着单衣跪坐在榻边。
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苏窈摸了摸袖中那方帕子,轻声说:"阿衍,我信你。"
黑暗里,无人应答。只有更漏声,一下下,敲着未央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