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的春,总比别处迟半拍。惊蛰已过,庭中残雪融得只剩檐角零星白,可廊下穿堂风仍裹着料峭寒意,吹在人颈间,竟似还带着冬的余凉。
王默拢了拢身上月白锦缎斗篷,指尖触到微凉的缎面,才想起这是去年水清璃让人做的——说她体寒,春日风硬,特意选了最厚的缎子。她垂眸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捧着刚抄完的《往生咒》,沿抄手游廊缓步往西北角的小佛堂去。
今日是夫君水清渊的忌日。那个她十三岁后,被一顶红轿抬进来冲喜、到死都没看清几分面容的夫君,已走了整三年。
她的发只绾了个低髻,一支素银簪子斜插着,耳垂上连粒碎珠都无。可这般素净,反倒衬得她肌肤胜雪,黑曜石般的眼沉静如潭,走在雕梁画栋的游廊里,像幅晕了淡墨的仕女图,温婉得与侯府的煊赫格格不入。
佛堂里静得只剩檀香轻绕。王默跪上蒲团,垂眸诵经,声音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为那个素未深交的夫君,也为这五年里给她安身之处的水家。指尖划过泛黄的经卷,她想起水清渊病重时,她端药进去,他只虚弱地抬了抬眼,说“辛苦你”,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辛苦”里藏着多少无奈。
不知诵到第几段,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便没了动静。王默辨得那步频,是水清璃。
她等最后一句经文落尽,才缓缓睁眼,侧头望去——
水清璃立在佛堂门的光影里,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如松,面容清俊依旧,只是眉梢染了点落寞,比平日沉了几分。他手里也捏着一卷经文,想来也是为水清渊来的。
“小叔。”王默连忙起身,屈膝见礼。夫君走后,若不是这位长她两岁的小叔明里暗里护着,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嫂,在这深宅里早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嫂嫂。”水清璃的声音温得像春风拂弦,听不出半分波澜。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随即落在她方才跪过的蒲团上,“又为大哥诵经了?”
“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王默轻声应着,瞥见他手中的经文,“小叔也是来……”
“嗯,来看看兄长。”他微微颔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一下。
佛堂内外霎时静了。只有檀香烧着的“簌簌”声,混着廊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倒也不觉尴尬。王默正想着不便打扰,水清璃却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的关切:“风大,嫂嫂待会儿回去时仔细些,别吹着了。”
这话里的关怀太明显,王默反而一顿,只轻轻应了声:“谢小叔提醒,青禾已经去拿油纸伞了。”
她没看见,听到“青禾”二字时,水清璃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原来如此,难怪方才一路走来,没瞧见她的贴身侍女。他今日来佛堂,哪里是“看看兄长”,不过是算准了今日是大哥忌日,她定会来诵经,才特意绕来。男子不能入女眷庭院,他见她的机会本就少得可怜,唯有这样的日子,才能名正言顺地与她见上一面,哪怕只是说几句话。
佛堂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雨打檐角的“滴答”声,混着两人清浅的呼吸,像根绷得极细的弦。王默知道不能再留,便福了一礼:“经已诵完,我先回去了,不扰小叔清静。”
她转身要从他身侧过,檐外的风忽然卷着雨丝扑进来,掀得她斗篷的帽檐往后褪了些,几缕没束紧的发丝也飘了起来——软乎乎的,带着点雨的凉意,轻轻扫过水清璃垂在身侧的手背。
那一下轻得像羽毛拂过,可水清璃的指尖却猛地颤了颤。
神经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麻意顺着指尖往心口窜,带着点灼热的痒。他周身瞬间僵住,广袖下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疼把涌到喉咙口的喘息压回去。下腹忽然窜起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都晃了晃——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抬手抓住那缕发丝,想把眼前人拉进怀里,闻闻她发间的皂角香。
他的脸色白了一分,下颚线绷得像块冷玉,连平日里温和的眼尾,都悄悄泛红,藏着翻涌的暗火。
王默却没察觉。她只被风吹得偏了偏头,抬手把碎发拢回耳后,指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动作又慢了半拍。再抬眼时,她朝水清璃弯了弯唇角,歉意里带着点自然的柔和:“风太急了。”
那笑容浅得像春日的薄云,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直直撞进水清璃的瞳孔里。
像一盆雪水从头顶浇下,他眼底的暗火瞬间灭了,只剩一片湿漉漉的狼狈。水清璃飞快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所有没藏好的情绪。再抬眼时,他已恢复了平日的清雅,只是嗓音沉得发哑,像被雨浸过:“无妨。雨势大了,嫂嫂快些回去,别淋着。”
“嗯。”王默点点头,转身步入雨帘。她的脚步稳得没溅起半点水花,像走在早已铺好的轨道上,月白的斗篷在雨里飘着,渐渐成了远处廊下的一个小点,拐过月洞门,就不见了。
水清璃还站在原地。他的目光追着那抹月白,直到被砖墙挡住,才缓缓收回,像收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稍一松,指尖就开始发颤。
他抬起那只被发丝拂过的手,手背还留着点凉丝丝的痒意,像有只小虫子在轻轻爬。他慢慢收拢手指,把那点痒意攥在掌心,可心却像被风吹得乱了,跳得又快又重,撞得胸口发疼。
佛堂里的檀香还在飘,可他却觉得窒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除了雨的冷、香的沉,还混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王默的气息——清清爽爽的皂角味,是她每日用的,他记了六年。
再睁眼时,他眼底的慌乱已被压成一片深潭,只剩浓得化不开的疼。他转身走进佛堂,将手中的经文展开,在水清渊的牌位前跪下,规规矩矩地上了三炷香。烟丝袅袅升起,他望着牌位上的字,低声道:“大哥,我来看你了。”——他方才对王默说“来看看兄长”,这话没骗她,哪怕初衷是为了见她,也总要真的为兄长上柱香,才对得起这份“名正言顺”。
上完香,他没立刻起身,就那样跪在蒲团上。指尖还残留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疼,心口却更疼——那疼从十二岁巷子里初见时就开始了,烧了六年,越烧越旺,却只能藏在“小叔”的身份下,连靠近都不敢。
佛堂里的青烟还在绕,丝丝缕缕缠着供案上的牌位,连空气里都浸着檀香的沉。雨打海棠的声音也还在,淅淅沥沥落在庭中花枝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水清璃站起身,走出佛堂时,雨丝还在飘,沾在他的月白锦袍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没带伞,任由雨丝打在脸上、肩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衣领往颈间钻,却浇不灭心口那簇烧了六年的火。脚下的青石板湿滑,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像走在一条早已被命运铺好的路上——这条路的尽头,永远是她穿着嫁衣成为大嫂的模样,是他只能站在“小叔”的位置,远远看着她、护着她,连一句藏了千遍的“我想你”,都不敢说出口。
雨丝落在他的常服上,把月白晕成一片深青,像极了他心底藏了六年的影子——
那影子从十二岁巷子里的初见开始,就刻在了骨血里,擦不掉,也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