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晨光，刚把靖安侯府的青砖灰瓦染透一层薄金。水清璃怀抱着素木长盒踏出砚棠居，脚步比往日快了半分——他原想早些到厅堂，哪怕只是与她远远隔座、共处一室也好，可昨夜为伞骨缺口缀珍珠到深夜，还是迟了些。
盒身贴着衣襟，天青玉兰伞的轮廓清晰可触，竹柄那道浅缺口正对着心口，像一颗嵌在骨血里的痣。广袖下的指尖反复摩挲盒壁，仿佛能透过木头，触到王默当年执伞时留在竹柄上的温痕，连晨风裹着的海棠香，都似沾了她袖间的皂角气。
转过最后一道回廊，厅堂朱漆门内的景象先一步撞入眼底：主位紫檀椅上，侯夫人穿石青色绣暗纹褙子，正与身旁人说话；下首两侧，嫡出的水玲珑晃着帕子灵动说笑，水清樾端茶盏温婉浅笑，二人围着王默低声聊着什么；再往下是庶出的水清凌与水清霖，前者端杯若有所思，后者玩着玉佩一脸慵懒；最末位的七姨娘穿藕荷色衣裙，凑在侯夫人身侧说着话，眼底藏着几分讨好。
王默坐在水玲珑与水清樾之间，月白襦裙外罩浅青比甲，裙摆绣着几丛细竹，素净中透着灵动。她垂眸听着水玲珑说话，嘴角微扬时露出两湾浅梨涡，眼尾带着点少女的俏意，朝霞从雕花窗棂溜进来，落在她素白绣花鞋的银线莲纹上——那针脚细密得，像极了她昨夜绣寿宴贺礼时的模样。明明是明媚温婉、让人想靠近的模样，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近不得半分。
——既在绣寿宴贺礼，今日家宴定是为老夫人寿辰而来。王默心里早有猜测，以往侯爷与几位爷休沐聚餐，她因守寡从不出席，今日老夫人特意让人来请，缘由再明显不过。
她端起桌上茶杯轻抿一口，目光无意间扫到水清凌，见他正用余光偷瞟自己，眼底神色让她不适，却还是点头浅笑，维持着长嫂的礼数。
水清凌对上她的目光，连忙回以一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深意。
七姨娘也在悄悄打量王默，见她素衣胜雪、眉眼温和，心底暗忖：“这寡嫂平日足不出户，今日却被老夫人特意叫来，怕不是要委以重任？”愈发觉得要盯紧这场家宴的风向。
水清璃的脚步顿了顿，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闭眸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只剩恰到好处的温和。
“二哥哥安！”水玲珑最先瞥见他，脆生生起身见礼，帕子在手里晃了晃。
水清樾也跟着站起，声音温婉：“二哥哥安。”
王默闻声起身，目光与他撞个正着，连忙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却清晰：“小叔，安。”
这份恭敬里，只有对长辈小叔的敬重——她自幼孤苦，从未有人教过何为情爱，在她眼里，水清璃是多有照拂她的恩人，却从不是能让她心动的人。
“嫂嫂安。”
水清璃回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转向众人，“母亲安，七姨娘安，几位兄长、妹妹……”
他将素木长盒递给身后的阿福，声音平稳：“先替我收着，稍后有要事吩咐你。”
阿福连忙接稳，小心护在身侧。
水清凌的目光仍若有似无地黏在王默身上，暗赞“嫂嫂越发动人”，可对上水清璃扫来的淡冷目光，连忙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掩饰慌乱。
水清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端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滚烫的茶水烫得指尖发红也浑然不觉，只淡淡开口：
“兄长，茶凉了，让侍婢换一盏吧。”——他怕再看下去，会藏不住眼底的酸涩。
水清凌愣了愣，忙起身应：“谢二弟挂心。”
他唤来侍婢，声音刻意放轻：“换盏热茶来。”
侍婢应了声，很快端来新茶，水清凌接过坐下后，再也不敢偷瞟王默。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侯爷身着常服走在前面，身旁的十姨娘扶着老夫人——老夫人穿织金褙子，戴赤金镶玉抹额，精神矍铄；十姨娘身后跟着丫鬟玉喜，怀里抱着三四岁的水淇淇，小丫头穿粉色小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
“侯爷、老夫人安！”侯夫人率先起身，带领众人屈膝行礼。
王默跟着俯身，裙摆扫过地面的细碎光斑，动作恭敬又得体。
老夫人被十姨娘扶到主位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默身上，笑着招手：“默丫头过来，坐我身边的锦墩上。”
她又对侯夫人道：“你也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众人依次入席，座次严循尊卑：
- 正北主位：老夫人独坐，侯爷坐于左侧下首
- 东首上席：侯夫人居首，下首是世子水清璃，彰显正妻与继承人位次
- 西向席位：嫡出的水玲珑、水清樾挨着侯夫人，再往下是王默（长房寡媳，位次在庶子之上），最后是庶出的水清凌、水清霖
- 最末位：七姨娘、十姨娘分坐两侧，玉喜抱着水淇淇站在十姨娘身后
侍婢们鱼贯而入行“沃盥礼”，铜匜倾出温热的蔷薇露，顺着侍婢的指尖淌落在王默掌心。
她纤细的手指在水中轻轻蜷了蜷，指甲透着淡樱粉色，像春日里刚绽的桃花瓣，连水珠从指缝滑落的弧度，都精准落在水清璃眼底。
他坐在东首，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从她的指尖追到腕间，又怕停留太久被人察觉，只能飞快移开，落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上——可茶盏里映出的，还是她垂眸净手的温柔模样。心口的悸动翻涌得厉害，他悄悄攥紧银箸，指节泛白，才压下那股想上前替她拭手的冲动。
净手后行“祭食礼”，众人拿起银箸，拨少许饭菜入骨碟祭祖。
王默依着规矩动作轻柔，心里还在盘算寿宴的琐事。
席间水清凌仍忍不住用余光偷瞟，水清璃便用银箸轻轻抵着碟沿，发出极轻的“嗒”声。
水清凌闻声一僵，再也不敢乱看。
膳宴过半，老夫人忽然开口：“三日后便是我六十大寿，府里的寿宴得好好操办。”
她看向侯夫人，又转向王默：“你是长房儿媳，平日里心思细，便跟着你母亲一同打理吧，也算是历练历练。”
侯夫人连忙应：“母亲放心，儿媳定与默儿好好操办。”
王默起身屈膝，声音恭敬：“谢母亲、老夫人信任，孙媳定尽心。”她心里只想着不辜负信任，从未想过这安排背后是否有水清璃的推动。
侯爷放下酒杯补充：“让七姨娘也跟着搭把手吧，寿宴琐事多，多个人也能分担些。”
七姨娘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谢恩：“谢侯爷体恤，妾定好好帮忙。”——她早盼着借寿宴捞些油水，还能讨侯爷欢心。
用完膳后，众人移步庭院。老夫人坐在藤椅上，水淇淇立刻挣脱玉喜的手，扑进她怀里撒娇。
“太奶奶，淇淇要吃蜜饯！”小丫头搂着老夫人的脖子，声音软糯。
老夫人笑着点她鼻尖：“你这小馋猫，刚用过膳就想着吃。”
侯爷坐在一旁，看着祖孙俩互动，眼底露出难得的温和。
侯夫人与王默站在廊下，低声商议寿宴细节，偶尔传来几句轻语。
水清璃立在海棠树下，目光牢牢追着王默的背影——她站在廊下，浅青比甲的衣角被风轻轻吹起，连说话时微微侧头的弧度，都让他移不开眼。
他怕被人察觉，连忙端起随身带的茶盏，假装喝茶，滚烫的茶水入喉，却没尝出半点味道，满心思都是她方才与侯夫人说话时，眼底那点温和的光。
直到阿福走近，低声禀报：“二爷，盒子已按吩咐交给妙喜姑娘了。”
水清璃才收回目光。
馨苑内，王默刚回院，妙喜就捧着素木长盒迎上来。
“奶奶，方才二爷身边的阿福送来了这个，说是二爷让给您的。”
王默接过盒子打开，天青玉兰伞擦得干干净净，伞骨缺口处新缀的珍珠恰好填补空白，光泽温润。她指尖拂过珍珠，嘴角微微扬起，温和地说：“二爷倒是有心了。”
这话里满是感恩——若不是水清璃，她在侯府的日子怕是要难上许多。
“青禾，”她抬眸吩咐，“把伞收进妆奁暗格里。”
“是，奶奶。”青禾应了声，接过盒子退下。
王默走到廊下，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海棠花瓣，晨光已升至半空，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这场家宴虽满是礼法束缚，可寿宴的托付、伞上的珍珠，终究像春日微光，在她心底漾开了一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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