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裹挟着热气,在米城区一个小镇狭窄的街道上回荡。石板路蜿蜒如蛇,青苔在缝隙间肆意生长,李小夏攥着画本,踮脚避开湿滑的苔痕,匆匆往家跑。蝉声尖锐地撕扯着空气,她额角沁出细汗,刘海黏在脸颊上,脚步愈发急促。拐角处,一抹马尾辫突然从巷口窜出,像只受惊的雀儿,撞上了她的肩膀。
"对不起!"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铃。她弯腰捡起散落的画本,指尖蹭过画纸上未干的颜料。李小夏抬眼望去,那女孩约莫与自己同岁,马尾辫扎得松散,几缕碎发随风飘散。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玻璃,瞳孔深处藏着星子般的碎光,脸颊被晒得微红,鼻尖还沾着一点灰渍。"我叫郑雨桐,"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刚搬来对面巷子,以后能一起玩吗?"
李小夏盯着她沾着颜料的掌心,心跳漏了一拍。那双手粗糙却有力,指节处泛着淡淡的茧红,不像自己常年被母亲要求保养的细白手指。她怔了怔,喉间仿佛被蝉鸣堵住,半晌才轻轻点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叫李小夏,我家后院有棵梧桐树......"风掠过巷子,卷起几片槐花,花瓣落在画本上,仿佛为她们的相遇缀上了无声的注脚。
梧桐树下成了她们的秘密基地。老树虬枝盘结,浓荫如盖,斑驳的光影在石板地上织成流动的锦缎。雨桐总带着从巷口捡来的碎瓷片,蹲在树根旁,说要拼成一只凤凰。瓷片边缘锋利,她捏着碎瓷的手被划出细痕,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将蓝釉、青纹的瓷片拼凑成羽翼的轮廓。小夏铺开画纸,将雨桐翻墙摘槐花的模样定格成水墨——她踮脚攀援的姿势像只灵巧的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弧线,衣角被墙头蔷薇勾住,却仍笑着将一把槐花抛向空中。
雨天时,她们挤在小夏家的阁楼,听雨滴敲打铁皮屋顶的韵律。雨声时而急如鼓点,时而缓似私语,雨桐会突然掀开窗帘,指着窗外大喊:"快看!云朵在跳舞!"小夏便慌忙按下相机快门,却总拍不到她描述的奇幻景象——云层在她眼中是翻涌的鲸群,是飘散的裙裾,是万千种她口中瑰丽的形状。小夏在画本上记下这句话:"你眼里有另一个世界。"雨桐抢过笔,潦草添上一行:"那世界需要你画出来。"墨迹洇开,像一句未完成的诺言,在纸上晕成模糊的星云。
周末,小夏被母亲锁在书房练琴。琴键压住指尖的颤抖,窗外传来雨桐攀爬梧桐树的窸窣声。她猛地推开窗户,雨桐正坐在树杈上晃腿,怀里抱着偷摘的李子。"逃出来啦!"她咧嘴笑,果皮蹭在脸颊上像抹了胭脂。小夏接过李子,汁水染红了琴谱,母亲推门进来的瞬间,雨桐已灵巧跳下树,消失在巷口。母亲蹙眉斥责时,小夏盯着琴谱上斑驳的红渍,舌尖尝到李子的酸甜,恍惚间竟觉得琴声也染上了青涩的滋味。
秋末,梧桐叶开始泛黄。某日黄昏,小夏在阁楼听见雨桐压低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医生说需要手术,但钱......"她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声音里掺着颤抖。小夏的心猛地揪紧,仿佛被无形的线勒住。雨桐的母亲在食堂工作,终日油烟熏染,咳嗽声总在巷子里回荡。此刻她蜷在墙角,像只受伤的幼兽,眼眶发红却强撑着仰头大笑:"等妈好了,我带你去爬后山!"笑声里裂出细小的悲音,如秋叶坠地的叹息。
小夏翻出存钱罐,硬币叮咚落进雨桐的布袋。那是她攒了三年买画材的钱,此刻却像决堤的溪流,倾泻而出。雨桐眼眶更红,却死死攥住布袋,仿佛攥住最后一线生机。"谢谢......"她哽咽着,喉间哽着千言万语,却只挤出这两个字。小夏伸手握住她粗糙的手,掌心传来微颤的温度。窗外,梧桐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双手在为她们鼓掌。
她们在梧桐树下埋了玻璃罐,里面塞满写着愿望的纸条。小夏用毛笔工整写下:"希望雨桐的妈妈早日康复。"雨桐却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画了个歪斜的太阳,旁边写着:"要和小夏当一辈子朋友,像梧桐树一样扎根。"字迹歪扭如孩童的涂鸦,却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誓言刻进地底。她们挖坑时,泥土沾上指尖,雨桐突然笑出声:"等我们老了,这树该长得多高啊?"小夏抬头望去,梧桐枝桠刺破暮色,仿佛正将她们的祈愿送往星辰之间。
风掠过树梢,叶片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她们的誓言。远处巷口飘来饭菜的香气,混合着秋虫的鸣唱,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裹住她们稚拙的诺言。小夏忽然想起初遇时,雨桐掌心蹭过的颜料——那抹蓝釉的碎痕,此刻仿佛已化作凤凰羽翼的一角,正在她们共同的秘密基地里,悄然生长。
后来,雨桐的母亲手术成功,巷子里重新响起她咳嗽着却爽朗的笑声。雨桐兑现了承诺,带小夏爬后山。她们在陡峭的山路上互相搀扶,汗水浸透衣衫,却始终笑着。山顶俯瞰小镇时,雨桐指着米城区蜿蜒的街道:"看,像不像你画里的水墨线?"小夏按下快门,这一次,镜头里终于捕捉到了她描述的奇幻景象——云层如鲸群游弋,夕阳为街道镀上金边,而她们的身影,在画面中央紧紧相倚。
再后来,梧桐树愈发繁茂。每当夏蝉鸣唱,树下总会传来两个女孩的笑声。她们继续拼着碎瓷凤凰,画纸上的水墨愈发灵动。雨桐眼里的世界,渐渐被小夏的画笔勾勒成形;而小夏笔下流淌的墨色,也染上了雨桐眼中不灭的光。玻璃罐深埋于地,像一枚沉睡的种子,静待岁月将它酿成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