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九月二日,凌晨四点五十七分。
K238次列车像一只锈迹斑斑的长虫,喘着粗气,从呼和浩特一路向南爬行。硬座车厢的灯管半明不暗,偶尔闪两下,像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眨眼。南康白起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窗外夜色被铁轨撕成一条一条。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母亲凌晨三点在灶台前为他煎鸡蛋时溅上的油星。帆布包塞在脚边,鼓囊囊地顶着小腿,里面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本《楚辞》、三百块钱——姐姐攒了半年稿费,趁母亲去院里收衣服时,偷偷塞进他枕头底下。
车厢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泡面的辛辣、婴儿的奶腥、男人的汗酸、女人的雪花膏。空气浑浊得像一锅煮过头的汤。南康把鼻尖贴在窗缝,努力嗅外面掠过的夜风,风里有潮湿的泥土味,还有一点点远村稻草燃烧的焦甜。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一根用麻绳捆着的铺盖卷,鼾声如雷。男人每打一次呼噜,铺盖卷里就窸窸窣窣掉出几粒黄豆,滚到南康鞋边。南康弯腰捡起一粒,在指腹间捻了捻,豆皮粗糙的触感让他忽然想起母亲粗糙的手——那双手在昏黄灯泡下给他缝纽扣,针尖不时扎到指腹,冒出一粒血珠,母亲随手在围裙上抹掉,笑着骂他“毛手毛脚”。
列车过张家口时,天色开始发青。云层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淡金色的馅。南康把《楚辞》从包里抽出来,翻到折了角的那页,是《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他小声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惊醒了旁边打盹的老太太。老太太戴碎花头巾,怀里抱着一只系红绳的母鸡。母鸡睁开眼,黑豆似的眼珠盯了南康两秒,又傲慢地闭上。
“学生伢子,去长沙读书?”老太太问。
南康点点头。
“长沙好哇,橘子洲头,***。”老太太用浓重的湘西口音说,“就是冬天冷得咬人,夏天热得脱皮。”
南康笑了笑,没接话。他其实想说,自己不是去读书,是去逃命——逃到没有牛羊、没有草原、没有“男人就该骑马喝酒娶媳妇”的地方。但他最终只是抱紧了帆布包,把下巴埋进衣领。
列车过武昌,车厢里忽然骚动起来。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盒饭,米饭上盖两片薄薄的腊肠,五块钱一份。南康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他刚走到过道,列车一个急刹,整车人集体前倾。南康没站稳,扑在前面人背上。那人回头,是张年轻的脸,眉骨很高,眼睛像两粒浸在冰里的黑葡萄。
“对、对不起。”南康连忙道歉。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虎牙:“没事,车晃得厉害。”
南康买了盒饭回来,发现那人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老太太已下车,座位空了出来。那人拍拍身边:“挤挤,行吗?我站了六个小时了。”
南康坐下,两人肩膀碰肩膀。那人自我介绍:“张骏,中南大学土木系大三,迎新志愿者。”
“南康白起。”他顿了顿,补充,“新生。”
张骏“哦”了一声,眼睛弯成月牙:“内蒙古的?”
南康低头看自己胸前别着的小牌,果然写着“内蒙古通辽”。他耳根发烫,像被老师抓到作弊的小学生。
张骏却毫不见外,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包麻辣豆干,撕成两半,递给他一半:“长沙人爱吃辣,你先练练。”南康咬了一口,辣得眼泪瞬间涌上来。张骏哈哈大笑,从水壶里倒了杯凉白开给他。
列车继续南行。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北方的玉米地变成了南方的水稻田,土坯房变成了青砖黛瓦,空气里多了潮气,像有人拧开了一只巨大的加湿器。南康趴在窗边,看远处山脊上缭绕的云雾,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开了——像一枚生锈的锁,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拧开了一条缝。
傍晚六点二十七分,列车驶入长沙站。月台上人潮汹涌,广播里女声机械地重复:“接亲友的同志请不要越过黄线。”张骏帮南康把帆布包从行李架上拽下来,包带断了,东西撒了一地。《楚辞》摊开的那页正好朝上,是张骏弯腰帮他捡起的。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张骏念出句子,抬头冲他笑,“走吧,逍遥去。”
南康跟在张骏身后,穿过嘈杂的月台。长沙九月的空气像一块浸了辣椒水的毛巾,猛地捂住他的口鼻。他却没觉得难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将在这座城市度过一生最明亮的七年,也将在这里,亲手把余生最黑的一段夜,种进湘江。
但他闻到了风里的桂花味,看见了远处霓虹灯在雨里晕开的红,听见张骏回头冲他喊:
“快点,新生校车要开喽!”
于是他跑了起来。
帆布包在背后一甩一甩,像一条笨拙却快乐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