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秋天是从夜里十一点开始的。
暑气退到湘江东岸,潮气漫上来,校园里的石阶沾了露水,踩上去像踏进一块凉毛巾。南康背着书包从图书馆出来,身上还带着旧书页的霉味——他最近迷上了馆藏的一九八〇年版《楚辞集注》,纸脆得像蝴蝶翅,翻一页掉一截粉。走到南十九栋拐角,他才想起宿舍楼的201电话机已经排了长队,而自己口袋里只剩一枚五毛硬币,连给家里报平安都不够。
夜里的主干道只剩几盏昏黄路灯,飞蛾撞得灯泡噼啪作响。南康把硬币弹向空中,又接住,心里盘算要不要去校外小卖部换零钱。硬币第三次脱手时滚进草丛,他蹲下去摸,指尖碰到一只冰凉的人手。
“哎——”草丛里有人闷哼。
南康吓得跌坐在地。那人拨开冬青叶子,露出半张汗津津的脸,是张骏。他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白色文化衫,手里攥着一把断了弦的木吉他。
“吓我一跳。”张骏抹了把脸,“我找我拨片,它掉草丛里就失踪,比女朋友还绝情。”
南康把硬币塞回口袋,帮他一起找。拨片没找着,倒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纸币被露水打湿,***头像上沾着一片冬青叶,像长了奇怪的刘海。
“你的?”张骏问。
南康摇头。
张骏把二十块钱举到路灯下照了照,水印清晰,是真的。
“见者有份?”他挑眉。
“……先找失主吧。”南康小声说。
张骏咧嘴一笑:“行,听你的。不过失主如果三天不出现,咱俩就平分。走,先吃夜宵,我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二
学校西门外的堕落街(官方名称“学生服务一条街”)夜里十一点半才活过来。
麻辣烫的铁锅咕嘟嘟冒泡,烤鱿鱼的红炭噼里啪啦炸火星,盗版磁带摊上放的是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张骏带着南康穿过油烟,像穿过一场小型沙尘暴。
“老板,两碗牛肉粉,加酸豆角加辣,再来两瓶冰啤。”张骏用长沙话点菜,末尾那句“快点啰”拐了十八个弯。
塑料矮桌油腻腻,两人面对面坐下。张骏把二十块钱压在啤酒瓶底下:“这顿先欠着,等失主来了再补上。”
牛肉粉端上来,红油漂了厚厚一层。南康辣得直吸气,鼻涕眼泪一起流。张骏把纸巾推给他:“内蒙人不吃辣?差评。”
“我……在家吃羊肉蘸韭菜花。”南康擤鼻子,声音嗡嗡的。
张骏大笑,虎牙在灯下闪了一下。他掏出口袋里那把断了弦的吉他,手指在共鸣箱上敲节奏:“听好了,新歌——《二十块钱的缘分》。”
他唱得荒腔走板,却有一种奇异的认真:
“湘江的水,二十块的钱,
内蒙古的风吹到你面前;
冬青叶子打湿***的脸,
谁把缘分丢在草丛里面……”
南康跟着节拍点头,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松动。
三
三天后,二十块钱的主人依旧没出现。
张骏在食堂门口贴了失物招领,又在广播站念了两遍,无人认领。周五傍晚,他把南康叫到南十九栋天台,宣布:“缘分到账,咱俩一人一半。”
天台风大,吹得两人衣服猎猎作响。张骏从兜里掏出两张崭新十块,一张塞给南康:“拿着,你的第一笔横财。”
南康捏着钱,指尖发烫。他想起母亲常说“天上掉的馅饼要敬神”,于是小声说:“要不……拿它干点正事?”
张骏眯眼看他:“比如?”
“买、买书。”南康耳根发红,“古籍书店有套《楚辞补注》,上下册,刚好二十。”
张骏愣了两秒,爆笑:“兄弟,你真是文科生的浪漫标本。”笑完又补一句,“行,买书可以,但得让我题签。”
结果两人去了古籍书店,却发现《楚辞补注》早在上周售罄。张骏不死心,拉着南康在旧书市场逛到天黑,最后在一堆论斤卖的教辅下面,翻出一本一九七九年版的《浮生六记》。书脊开裂,扉页上用钢笔写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赠阿俊,一九八三。”
张骏用十五块买下书,找零五块。他把书递给南康:“沈复比屈原懂生活,先看这个。”
回宿舍路上,张骏突然说:“剩下的五块钱,咱俩买啤酒吧。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失主放弃缘分,庆祝我们捡到了别人的旧梦。”
四
那五块钱买了四瓶白沙啤酒,还剩一块,张骏投进路边的希望工程募捐箱。
夜里十一点,他们再次坐在天台。长沙的夜空被城市灯光映成暗紫色,看不见星星,却看得见远处湘江大桥的车流,像一条缓慢流动的金河。
张骏用钥匙开啤酒,泡沫涌出来,浇了他一手。南康慌忙掏纸巾,张骏却笑:“别擦,听说啤酒浇手能带来好运。”
他们碰瓶,发出清脆的“叮”。
“沈复要是活在现在,会不会也写微博?”张骏问。
“会吧。”南康翻开《浮生六记》,指着卷一《闺房记乐》,“他会写‘今日芸娘做了梅花糕,甜到忧伤’,然后配九宫格。”
张骏大笑,仰头灌下半瓶酒,忽然说:“南康,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
“火车上。”
“不,是刚才草丛里。”张骏纠正,“你蹲下去找硬币,后脑勺翘着一撮头发,像 alarm clock。”
南康被他逗得呛了一口酒,辣得直咳。张骏伸手拍他背,掌心温度透过T恤烙在皮肤上,像一块炭。
那天夜里,他们喝光了四瓶啤酒。空瓶排成一排,像四个沉默的哨兵。张骏把《浮生六记》的扉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对准湘江方向掷出去。纸飞机在风里打了个旋,最终落进对面宿舍楼的阳台。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骏轻声念,“可惜原主没做到。”
南康没说话。他抬头看天,觉得长沙的夜比家乡草原低得多,仿佛伸手就能碰到那层被城市灯光映亮的雾。
五
啤酒喝完,张骏提议去操场跑圈。
操场没有灯,只有远处教学楼窗户漏出的光。他们并肩跑,脚步声砸在塑胶跑道上,像两颗心脏在胸腔里乱撞。跑到第三圈,张骏突然停下,弯腰喘气:“不行了,老了。”
南康也停下,两人面对面,胸口剧烈起伏。
张骏抹了把汗:“南康,你说缘分是不是特玄乎?二十块钱,能让两个陌生人坐一张桌子吃粉,还能让沈复的旧书跑到你手上。”
南康点头,又摇头:“也许不是玄乎,是有人故意。”
“谁?”
“时间。”南康小声说,“时间故意让我们遇见,故意让我们欠彼此。”
张骏愣住,随即笑了:“文科生就是文科生。”他伸手揉了揉南康的头发,那撮翘起的呆毛被汗水打湿,软软地贴在头皮上。
六
跑步回来,宿舍已熄灯。
两人摸黑冲凉,水房的水管咣当作响。张骏借南康的洗发水,柠檬味,泡沫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去,像一条月光下的小蛇。南康站在旁边,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和水声混在了一起。
临睡前,张骏把《浮生六记》剩下的五块钱找零——一枚硬币——塞进南康手心:“拿着,当书签。”
硬币是1999年版,正面国徽,反面菊花,边缘被磨得发亮。南康把它夹进《浮生六记》最后一页,关灯睡觉。
黑暗里,他听见张骏在上铺翻身,床板吱呀一声。
“南康。”
“嗯?”
“明天周末,去湘江大桥吹风吧。”
“好。”
硬币在书页间微微发烫,像一枚被体温捂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