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一
2002 年的长沙，春天像一把轻薄的裁纸刀，把湘江两岸的柳条裁成千万条绿丝带。南康二十岁生日那天，张骏起了个大早，去坡子街排队买刚出锅的糖油粑粑。他怕凉了，把纸袋揣进怀里，一路小跑回出租屋，胸口被烫得通红，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
那天他们搬家。从学生宿舍七楼搬到后湖民宅，两室一厅，月租四百，墙面斑驳得像旧地图，厨房窗户对着一棵香樟。张骏把行李往地上一扔，仰头冲楼上喊：“南康，来看！”南康探出脑袋，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撒下细碎的金粉。那一瞬，张骏突然明白，所谓“家”，不过是喊一声就有人应答。
晚上，张骏炒辣子鸡，辣得满屋生烟。南康蹲在茶几旁改稿，笔记本屏幕映出他微微皱起的眉。张骏夹了一块鸡丁送到他嘴边：“试试，够不够味。”南康辣得直吸气，却点头：“够了，再辣一点，我能写一整夜。”于是张骏又撒了一把干辣椒，油锅“滋啦”一声，像在替他们放炮仗。
饭后，他们去湘江边散步。江风带着水汽，吹散辣椒的火。张骏忽然说：“今天是你二十整岁，成年了，要个礼物。”南康笑：“什么礼物？”张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张骏&南康 共同账户”，开户金额：1200 元。
“以后每月往里存两百，等存够一万，我们就去大理开客栈。”
“客栈叫什么名字？”
“浮生六记。”张骏脱口而出，像是早已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
二
日子像被摁下快进键。
周一到周五，张骏去设计院实习，穿衬衫打领带，回来把领带往椅背一甩，人字拖“啪嗒啪嗒”跑进厨房。南康在杂志社做实习编辑，下班回家顺路买一把空心菜、半斤河虾，花十块钱就能凑出一顿绿肥红瘦。
周末，他们睡到日上三竿。张骏把电脑音量开到最大，放老狼的《恋恋风尘》。南康赖在床上改小说，听见副歌就伸脚踹张骏：“声音小点，我写悲情桥段呢。”张骏关掉音乐，改口念《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嗓音低哑，像风吹过芦苇。南康把脸埋进枕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五月，香樟开花，细碎的黄绿花序落在窗台。南康把落花扫进玻璃瓶，兑上清水，摆在书桌左上角。张骏笑他矫情，第二天却偷偷把瓶里插了一枝刚折的栀子。夜里，栀子香和白纸墨香混在一起，南康敲下一段：
“我喜欢这人世间的缓慢。喜欢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喜欢公交车的急刹，喜欢你递给我的一瓣橘子，还沾着晚风的凉。”
张骏看完，把这段话抄在便利贴，贴在冰箱门上。
三
七月，长沙进入蒸笼模式。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电风扇，转起来像哮喘病人。两人索性把凉席搬到阳台，光膀子躺在星空下。远处霓虹闪烁，近处蛙声一片。
张骏拿蒲扇给南康赶蚊子：“写个故事，要有空调、冰西瓜和会唱歌的星星。”
南康眯眼：“那故事里的你，一定是空调外机，嗡嗡响，还滴水。”
张骏翻身压住他，作势要用胡茬扎他。南康笑着求饶，笑到一半，忽然安静下来。
“张骏，”他说，“如果以后我们吵架，你就把存折摔我脸上，我立马闭嘴。”
“那要是你先摔呢？”
“我不会。我舍不得。”
四
八月，张骏母亲第一次打来电话。老人声音温和，却句句带钩：“骏骏，你李叔叔家的闺女考上公务员了，人稳重，会做饭……”张骏嗯嗯啊啊，挂断后蹲在阳台抽烟，烟灰缸是半截易拉罐。
南康在客厅改《妖狐》最后一章，听见打火机的“咔哒”声，心里跟着一颤。他假装专注，指尖却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乱码。
夜里，张骏从背后抱住他，声音闷在肩胛骨里：“我妈让我相亲。”
南康停下手，半晌才答：“那就去呗，老人家高兴。”
张骏收紧手臂：“我说我有对象了。”
“她怎么说？”
“问我对象做什么工作，家里几口人。”张骏苦笑，“我答不上来。”
南康转身，额头抵着他下巴：“那就再等等，等我们能答上的时候。”
五
十月，杂志社转正名单下来，没有南康。领导拍拍他肩：“年轻人，机会还多。”那天他提前回家，坐在香樟树下，看夕阳把树叶照得透亮，像一片片金箔。
张骏下班回来，手里提着半只酱板鸭。看见南康，他把鸭子往身后一藏：“走，去楼顶吃。”
楼顶是水泥地，晾满万国旗似的床单。他们并肩坐在女儿墙边，酱板鸭辣得两人直呵气。张骏从兜里摸出两罐啤酒，碰了碰南康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南康抿一口酒，眼眶发红：“张骏，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放屁。”张骏抹掉他唇角的酱汁，“你是我见过最会写故事的人。等你老了，写回忆录，我给你当第一个读者。”
六
十一月，长沙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足以让南方人沸腾。张骏把南康拽下楼，两人在空地上踩脚印，从1 踩到 100。最后张骏把南康扑进雪堆里，吻他冰凉的鼻尖。
那天夜里，南康写《浮生六记》第一章：
“2002 年 11 月 21 日，长沙初雪。张先生在雪地里写了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我把那行字拍下来，设成电脑桌面，后来硬盘格式化，照片丢了，名字却留在雪里，谁也删不掉。”
七
十二月，张骏加班到深夜。南康裹着毯子等他，电热毯开到最高档仍嫌冷。张骏进门带一身寒气，手里却抱着一个纸箱——公司发的年货，两瓶辣椒酱、一袋腊肉、一盒松花蛋。
南康把松花蛋切开，淋上香油，两人窝在床上吃。张骏突然说：“我报了在职研究生，周末上课。”
南康一愣：“怎么不早说？”
“怕你嫌我没时间陪你。”
南康把最后一口蛋白塞进他嘴里：“我嫌什么？你发光，我就借光。”
松花蛋的碱味在舌尖蔓延，像他们未说出口的誓言——苦中带甘，久而不散。
八
2003 年元旦，出租屋停电。邻居点蜡烛打麻将，他们点蜡烛煮火锅。白菜、豆腐、五花肉在铁锅里翻滚，热气把窗户蒙成雾。
张骏在雾气里画心，写“张骏♥南康”。南康拿相机拍，闪光灯一亮，雾气里的字化成水珠滑下玻璃，像泪。
饭后，他们挤在沙发看盗版碟，《春光乍泄》。看到黎耀辉在瀑布前哭，南康忽然抓住张骏的手：“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对吗？”
张骏没回答，只是把他拉进怀里，吻像雨点落在眼皮、鼻梁、唇角。
九
春天再次来临，香樟树抽出嫩绿新芽。南康接到晋江编辑的邮件，《妖狐》要出版，首印三万册。他抱着电脑跑向厨房，张骏正在切洋葱，辣得眼泪直流。
“张骏，我要出书了！”
张骏放下菜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一把抱起他转圈。洋葱味钻进南康鼻子，他边打喷嚏边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夜里，他们躺在床上算账：版税、工资、存款，离一万块越来越近。张骏扳着指头：“再攒八个月，就够大理的房租押金。”
南康把脸埋进他肩窝：“到时候我们养只猫，橘的，叫‘小六’。”
十
2003 年 5 月 4 日，青年节。张骏下班带回一张彩色传单：市中心楼盘开盘，首付三万，月供一千二。他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夜里，南康起来上厕所，看见垃圾桶里的纸团又被人展平，压在台灯下。他回到床上，从背后抱住张骏，轻声说：“再等等，不急。”
张骏握住他的手，掌心有汗：“我怕来不及。”
“来得及。”南康吻他后颈，“我们还有一辈子。”
十一
2003 年 7 月，湘江涨水。半夜，他们听见楼下有人喊“淹水了”。张骏赤脚踩进客厅，水已没过脚踝。他回头冲卧室喊：“南康，快！”
两人把电脑、存折、手稿塞进塑料盆里，抬到桌上。水继续涨，淹过拖鞋、淹过插座，淹过香樟树落下的最后一朵小花。
天快亮时，水退了，留下满地淤泥。他们坐在门槛上，一人捧一碗泡面。张骏突然笑：“你看，像不像世界末日？”
南康吸溜一口面：“那我们也算幸存。”
十二
2003 年 10 月，南康生日。张骏送了他一块二手手表，表盘缺了一角，秒针走得跌跌撞撞。张骏说：“旧货市场淘的，老板说是瑞士机芯，不准，但好看。”
南康戴上手表，指针停在 20:02。张骏解释：“故意调的，你出生那一刻。”
夜里，手表“咔哒”一声，秒针动了，指向 20:03。张骏说：“你看，时间也为你破例。”
十三
2004 年春节，他们没回家。出租屋里贴对联、挂灯笼，对联是张骏写的：
上联：柴米油盐皆是诗
下联：风雪夜归亦团圆
横批：浮生六记
年夜饭是速冻饺子、腊肉炒蒜苗、一罐椰汁。张骏把椰汁倒进玻璃杯，碰杯：“新的一年，我们继续攒钱。”
南康喝一口，甜得发腻：“张骏，我想写一本书，名字就叫《浮生六记》。”
“写我们？”
“写我们。”
十四
2004 年 6 月，长沙的夏天像烧红的铁板。他们终于攒够一万块。那天，张骏从银行出来，把存折塞进南康手里：“走，去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一
2002 年的长沙，春天像一把轻薄的裁纸刀，把湘江两岸的柳条裁成千万条绿丝带。南康二十岁生日那天，张骏起了个大早，去坡子街排队买刚出锅的糖油粑粑。他怕凉了，把纸袋揣进怀里，一路小跑回出租屋，胸口被烫得通红，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
那天他们搬家。从学生宿舍七楼搬到后湖民宅，两室一厅，月租四百，墙面斑驳得像旧地图，厨房窗户对着一棵香樟。张骏把行李往地上一扔，仰头冲楼上喊：“南康，来看！”南康探出脑袋，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撒下细碎的金粉。那一瞬，张骏突然明白，所谓“家”，不过是喊一声就有人应答。
晚上，张骏炒辣子鸡，辣得满屋生烟。南康蹲在茶几旁改稿，笔记本屏幕映出他微微皱起的眉。张骏夹了一块鸡丁送到他嘴边：“试试，够不够味。”南康辣得直吸气，却点头：“够了，再辣一点，我能写一整夜。”于是张骏又撒了一把干辣椒，油锅“滋啦”一声，像在替他们放炮仗。
饭后，他们去湘江边散步。江风带着水汽，吹散辣椒的火。张骏忽然说：“今天是你二十整岁，成年了，要个礼物。”南康笑：“什么礼物？”张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张骏&南康 共同账户”，开户金额：1200 元。
“以后每月往里存两百，等存够一万，我们就去大理开客栈。”
“客栈叫什么名字？”
“浮生六记。”张骏脱口而出，像是早已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
二
日子像被摁下快进键。
周一到周五，张骏去设计院实习，穿衬衫打领带，回来把领带往椅背一甩，人字拖“啪嗒啪嗒”跑进厨房。南康在杂志社做实习编辑，下班回家顺路买一把空心菜、半斤河虾，花十块钱就能凑出一顿绿肥红瘦。
周末，他们睡到日上三竿。张骏把电脑音量开到最大，放老狼的《恋恋风尘》。南康赖在床上改小说，听见副歌就伸脚踹张骏：“声音小点，我写悲情桥段呢。”张骏关掉音乐，改口念《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嗓音低哑，像风吹过芦苇。南康把脸埋进枕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五月，香樟开花，细碎的黄绿花序落在窗台。南康把落花扫进玻璃瓶，兑上清水，摆在书桌左上角。张骏笑他矫情，第二天却偷偷把瓶里插了一枝刚折的栀子。夜里，栀子香和白纸墨香混在一起，南康敲下一段：
“我喜欢这人世间的缓慢。喜欢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喜欢公交车的急刹，喜欢你递给我的一瓣橘子，还沾着晚风的凉。”
张骏看完，把这段话抄在便利贴，贴在冰箱门上。
三
七月，长沙进入蒸笼模式。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电风扇，转起来像哮喘病人。两人索性把凉席搬到阳台，光膀子躺在星空下。远处霓虹闪烁，近处蛙声一片。
张骏拿蒲扇给南康赶蚊子：“写个故事，要有空调、冰西瓜和会唱歌的星星。”
南康眯眼：“那故事里的你，一定是空调外机，嗡嗡响，还滴水。”
张骏翻身压住他，作势要用胡茬扎他。南康笑着求饶，笑到一半，忽然安静下来。
“张骏，”他说，“如果以后我们吵架，你就把存折摔我脸上，我立马闭嘴。”
“那要是你先摔呢？”
“我不会。我舍不得。”
四
八月，张骏母亲第一次打来电话。老人声音温和，却句句带钩：“骏骏，你李叔叔家的闺女考上公务员了，人稳重，会做饭……”张骏嗯嗯啊啊，挂断后蹲在阳台抽烟，烟灰缸是半截易拉罐。
南康在客厅改《妖狐》最后一章，听见打火机的“咔哒”声，心里跟着一颤。他假装专注，指尖却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乱码。
夜里，张骏从背后抱住他，声音闷在肩胛骨里：“我妈让我相亲。”
南康停下手，半晌才答：“那就去呗，老人家高兴。”
张骏收紧手臂：“我说我有对象了。”
“她怎么说？”
“问我对象做什么工作，家里几口人。”张骏苦笑，“我答不上来。”
南康转身，额头抵着他下巴：“那就再等等，等我们能答上的时候。”
五
十月，杂志社转正名单下来，没有南康。领导拍拍他肩：“年轻人，机会还多。”那天他提前回家，坐在香樟树下，看夕阳把树叶照得透亮，像一片片金箔。
张骏下班回来，手里提着半只酱板鸭。看见南康，他把鸭子往身后一藏：“走，去楼顶吃。”
楼顶是水泥地，晾满万国旗似的床单。他们并肩坐在女儿墙边，酱板鸭辣得两人直呵气。张骏从兜里摸出两罐啤酒，碰了碰南康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南康抿一口酒，眼眶发红：“张骏，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放屁。”张骏抹掉他唇角的酱汁，“你是我见过最会写故事的人。等你老了，写回忆录，我给你当第一个读者。”
六
十一月，长沙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足以让南方人沸腾。张骏把南康拽下楼，两人在空地上踩脚印，从1 踩到 100。最后张骏把南康扑进雪堆里，吻他冰凉的鼻尖。
那天夜里，南康写《浮生六记》第一章：
“2002 年 11 月 21 日，长沙初雪。张先生在雪地里写了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我把那行字拍下来，设成电脑桌面，后来硬盘格式化，照片丢了，名字却留在雪里，谁也删不掉。”
七
十二月，张骏加班到深夜。南康裹着毯子等他，电热毯开到最高档仍嫌冷。张骏进门带一身寒气，手里却抱着一个纸箱——公司发的年货，两瓶辣椒酱、一袋腊肉、一盒松花蛋。
南康把松花蛋切开，淋上香油，两人窝在床上吃。张骏突然说：“我报了在职研究生，周末上课。”
南康一愣：“怎么不早说？”
“怕你嫌我没时间陪你。”
南康把最后一口蛋白塞进他嘴里：“我嫌什么？你发光，我就借光。”
松花蛋的碱味在舌尖蔓延，像他们未说出口的誓言——苦中带甘，久而不散。
八
2003 年元旦，出租屋停电。邻居点蜡烛打麻将，他们点蜡烛煮火锅。白菜、豆腐、五花肉在铁锅里翻滚，热气把窗户蒙成雾。
张骏在雾气里画心，写“张骏♥南康”。南康拿相机拍，闪光灯一亮，雾气里的字化成水珠滑下玻璃，像泪。
饭后，他们挤在沙发看盗版碟，《春光乍泄》。看到黎耀辉在瀑布前哭，南康忽然抓住张骏的手：“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对吗？”
张骏没回答，只是把他拉进怀里，吻像雨点落在眼皮、鼻梁、唇角。
九
春天再次来临，香樟树抽出嫩绿新芽。南康接到晋江编辑的邮件，《妖狐》要出版，首印三万册。他抱着电脑跑向厨房，张骏正在切洋葱，辣得眼泪直流。
“张骏，我要出书了！”
张骏放下菜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一把抱起他转圈。洋葱味钻进南康鼻子，他边打喷嚏边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夜里，他们躺在床上算账：版税、工资、存款，离一万块越来越近。张骏扳着指头：“再攒八个月，就够大理的房租押金。”
南康把脸埋进他肩窝：“到时候我们养只猫，橘的，叫‘小六’。”
十
2003 年 5 月 4 日，青年节。张骏下班带回一张彩色传单：市中心楼盘开盘，首付三万，月供一千二。他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夜里，南康起来上厕所，看见垃圾桶里的纸团又被人展平，压在台灯下。他回到床上，从背后抱住张骏，轻声说：“再等等，不急。”
张骏握住他的手，掌心有汗：“我怕来不及。”
“来得及。”南康吻他后颈，“我们还有一辈子。”
十一
2003 年 7 月，湘江涨水。半夜，他们听见楼下有人喊“淹水了”。张骏赤脚踩进客厅，水已没过脚踝。他回头冲卧室喊：“南康，快！”
两人把电脑、存折、手稿塞进塑料盆里，抬到桌上。水继续涨，淹过拖鞋、淹过插座，淹过香樟树落下的最后一朵小花。
天快亮时，水退了，留下满地淤泥。他们坐在门槛上，一人捧一碗泡面。张骏突然笑：“你看，像不像世界末日？”
南康吸溜一口面：“那我们也算幸存。”
十二
2003 年 10 月，南康生日。张骏送了他一块二手手表，表盘缺了一角，秒针走得跌跌撞撞。张骏说：“旧货市场淘的，老板说是瑞士机芯，不准，但好看。”
南康戴上手表，指针停在 20:02。张骏解释：“故意调的，你出生那一刻。”
夜里，手表“咔哒”一声，秒针动了，指向 20:03。张骏说：“你看，时间也为你破例。”
十三
2004 年春节，他们没回家。出租屋里贴对联、挂灯笼，对联是张骏写的：
上联：柴米油盐皆是诗
下联：风雪夜归亦团圆
横批：浮生六记
年夜饭是速冻饺子、腊肉炒蒜苗、一罐椰汁。张骏把椰汁倒进玻璃杯，碰杯：“新的一年，我们继续攒钱。”
南康喝一口，甜得发腻：“张骏，我想写一本书，名字就叫《浮生六记》。”
“写我们？”
“写我们。”
十四
2004 年 6 月，长沙的夏天像烧红的铁板。他们终于攒够一万块。那天，张骏从银行出来，把存折塞进南康手里：“走，去大理。”
南康却摇头：“再等等，我接了长篇，写完再走。”
张骏愣住，继而苦笑：“好，听你的。”
夜里，南康在文档里打下标题：《浮生六记·卷一》。
他在题记里写：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与我先生，住湘江之尾，屋狭如舟，柴米昂贵，而欢喜无量。愿记其六事，他年风雪，可覆此卷取暖。”
十五
2004 年 9 月，张骏母亲再次来电。这次，老人哭了：“骏骏，你爸病了，想见你。”
张骏挂掉电话，在阳台站了一夜。南康没问，只是从背后抱住他，像抱住一棵即将被风吹折的树。
第二天，张骏回家。一周后，他带回一张红色请柬。烫金字体，新郎张骏，新娘李伽宁。
他把请柬放在餐桌上，轻声说：“只是形式。”
南康盯着那个名字，忽然想起 2002 年的栀子花，想起 2003 年的初雪，想起 2004 年的洪水。他笑了笑，说：“挺好的。”
夜里，他打开《浮生六记》的文档，在最后一行写下：
“2004 年 10 月 1 日，张先生订婚。我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难过。原来‘浮生’二字，真的只有六记。”
灯关掉，屋里黑得彻底。香樟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翻书的声音。
而湘江的水，依旧东流，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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