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山海37

一次晚饭后，李沉舟外出替李相夷买药，桌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温烬看着对面默默喝茶、眼睫低垂仿佛老僧入定的李相夷，忽然鼓起勇气，夹起一块他面前碟子里的桂花糕——她记得，幻境中的“宇文烈”在一次潜入敌国都城时，曾为她买过这种点心，那时他说……

她的筷子刚伸过去，李相夷的筷子却后发先至，轻轻却不容置疑地格开了她的动作。

李相夷“温姑娘，”

他抬起眼，目光清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李相夷“李某不喜甜食，多谢好意。”

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停顿，语气礼貌得挑不出任何错处，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温烬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光。

萧秋水拿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温烬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难堪，胸口猛地一窒，沉默地放下了筷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又一次，深夜。温烬又一次从满是烽火与诀别的梦中惊醒，心慌得厉害。她鬼使神差地走出房门，果然，又在院中看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

李相夷听到脚步声，几乎是立刻就要转身回房。

温烬2“李相夷！”

温烬叫住他，声音带着梦魇后的沙哑和一丝不管不顾的冲动

温烬2“你每晚也睡不好，对不对？你也梦到了，是不是？那些不是假的，对不对？！”

她几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的下颌线

温烬我“你告诉我！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痛苦？是不是只有我还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李相夷的身体绷得极紧，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属于梦醒后的惊悸气息，能感受到她话语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求证欲。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幻境中与她相拥的温热、决绝的痛苦、以及现实中碧茶之毒阴冷的刺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垮他精心构筑的堤防。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是，我也痛，我也忘不掉！”

但最终，他只是极慢极慢地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最终却都化为了更深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李相夷“温姑娘，”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地

李相夷“我说过，皆是虚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语气更加决绝

李相夷“你若执意沉迷幻境，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不如尽早离开。李某的存在，于你无益。”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决绝地转身，步伐甚至带着一丝仓促的意味，迅速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

温烬僵在原地，被他最后那句话刺得浑身冰冷。

温烬2“折磨……身边的人。”

他指的是萧秋水。

他看得分明，却选择用最冷酷的方式，将她推开，也将他自己的心门彻底锁死。

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却不是因为被拒绝的难堪，而是因为她终于在那份极致的冷静和疏离背后，窥见了他同样正在被煎熬吞噬的、痛苦的灵魂。

他越是这样，就越证明，他在乎。他并非无动于衷。

只是，他选择一个人背负所有，包括那份不该产生的、源自幻境的羁绊。

温烬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泣起来。为她自己，为萧秋水，也为那个在现实与幻梦之间痛苦挣扎、却决意孤身赴死的李相夷。

而廊柱的阴影后，并未真正离开的李相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头，紧闭着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痛苦神色。月光照亮他眼角一闪而逝的、冰冷的水光。

夜色如墨，将客栈小院笼罩在一片寂静的灰蓝之中。萧秋水本就心绪不宁，难以安眠，隐约听到院中似有低语声，心下担忧温烬，便悄然起身，想去看一看。

他刚走到回廊的阴影处，便看到了那令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月光下，温烬仰着头，激动地对李相夷诉说着什么，脸上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带着脆弱与执拗的神情。而李相夷，那个平日里冷清得像一尊玉像的人，虽然背对着他，但那紧绷的脊背和垂在身侧紧握的拳，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然后，他听到了温烬带着哭腔的质问：“……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痛苦？是不是只有我还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萧秋水的心上。原来，她所有的怔忡、疏离、梦魇，根源都在于此。那个幻境，那个有着李相夷另一副面孔的“宇文烈”，真的将她困得那样深。

接着，他听到李相夷那冰冷又沙哑的回应，字字句句，划清界限，让她离开，说自己的存在于她无益。

最后，他看到李相夷决绝离开，而温烬蹲下身，将脸埋入臂弯，单薄的肩膀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助地颤抖着。

萧秋水站在原地，仿佛被冻僵了。廊柱的阴影完美地隐藏了他的身形，也隐藏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碎裂般的痛楚。

他明白了。

温烬的痛苦，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总还存着一丝希冀，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此刻他才真正看清，那场幻境在李相夷和温烬之间种下的，是怎样一种深刻又绝望的羁绊。那羁绊，源于共同经历的极致爱恨，源于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秘密”，甚至源于李相夷此刻看似冷酷、实则很可能是另一种形式在意的回避。

而自己，成了那个局外人。

他看着温烬为另一个男人哭泣，那个男人还是他敬重的同伴，这种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原本准备好的关切脚步，再也迈不出去。他默默地、一步步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掌心，发出了无声的、痛苦的哽咽。

那一夜之后，表面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萧秋水依旧温和，但那种温和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疏远。他不再试图去拥抱温烬，甚至减少了主动的交谈。他的目光常常落在远处，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的悲伤。

温烬敏感地察觉到了萧秋水的变化，心中的愧疚更深。她试图弥补，试图靠近，却在萧秋水下意识微微后撤的半步中，僵住了动作。他的眼神告诉她，他看到了那晚的一切，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种无声的指责，比任何言语都让温烬难受。

而她对李相夷那种不由自主的关注，并未因那晚的“拒绝”而停止，反而因为一种不甘和想要印证的心理，变得有些变本加厉。

一次四人商议下一步行动时，李沉舟提到下一处穴眼可能环境酷寒。温烬几乎是脱口而出

温烬2“李门主旧伤未愈，体内又有……怕是受不得寒。”

她话说出口才惊觉不妥，猛地住口，脸颊烧了起来。

霎时间，屋内一片死寂。

李沉舟目光微动，看了她一眼，又扫过面无表情的李相夷和骤然低下头、指尖捏得发白的萧秋水，心中了然，暗叹一声，只淡淡道

萧秋水“无妨，届时自有应对之法。”

李相夷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睫都未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淡声道

李相夷“沉舟兄安排便是。”

但他的无视，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回应。

又一次，客栈楼梯狭窄，温烬上楼，正遇上李相夷下楼。狭路相逢，空间逼仄。温烬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头看他。李相夷的脚步亦是一顿，随即侧身，尽可能地将自己贴在墙壁上，为她让出宽阔的空间，目光平视前方，绝不与她有任何视线接触。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温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极轻极快地摸了摸他的胸口，低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温烬2“你的心口……还疼吗？”

问的是幻境中匕首刺入的地方，也是碧茶之毒时常发作的地方。

李相夷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楼的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栏杆才稳住。他终于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痛楚，有一闪而逝的汹涌，但最终尽数化为冰封的怒意。

李相夷“温姑娘”

他的声音冷得像是能掉下冰渣

李相夷“请自重。”

这三个字，如同耳光，狠狠扇在温烬脸上。她脸色霎时惨白，看着他那毫不留恋、甚至带着一丝厌弃匆匆离去的背影，整个人如坠冰窟。

而这一切，恰好被刚从房间出来、站在走廊另一端的萧秋水，尽数看在了眼里。他看着温烬那失魂落魄、深受打击的样子，看着李相夷近乎仓惶逃离的背影，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来，即使被如此冷漠地对待，她的目光，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追随他。她的心绪，依然会被他的一言一行牢牢牵动。

而自己呢？自己小心翼翼的呵护，体贴入微的关怀，换来的只是她越来越多的闪躲和愧疚的眼神。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却温暖不了室内的冰冷。

萧秋水推开温烬的房门。温烬正坐在窗边发呆，看到他进来，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温烬2“明明，怎么了？”

萧秋水没有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是温烬从未见过的沉重和哀伤。他走过去，没有像以前一样试图拥抱她，只是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住。

萧秋水“阿烬”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萧秋水“我们谈谈吧。”

温烬的心猛地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萧秋水“这些日子，我很痛苦。”

萧秋水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

萧秋水“我看着你痛苦，看着你挣扎，看着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别人……而我，好像无论做什么，都走不进你心里了。”

温烬2“不是的，明明，我……”

温烬急切地想解释，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却发现如此苍白无力。她的闪躲是真的，她的梦魇是真的，她不由自主的关注也是真的。

萧秋水“那天晚上，在院子里，我看到你了。”

萧秋水轻轻打断她，眼中是清晰的痛楚

萧秋水“也听到了一些。还有刚才在楼梯……阿烬，别否认了，那样只会让我们更难过。”

温烬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摇着头，却说不出话。

萧秋水“我知道，那场幻境不是你的错。李兄他……也不是故意的。”

萧秋水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无力

萧秋水“或许正是因为你们都不是故意的，才更让人无力吧。那是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经历，我插不进去，也代替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

萧秋水“阿烬，我们……算了吧。”

温烬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萧秋水“我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痛苦，也不想再看自己这样无力，更不想……让李兄因为他无法控制的事情而一直回避和自责。”

萧秋水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

萧秋水“三个人都这样煎熬着，太累了，也太难看了。”

温烬2“明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温烬泣不成声，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知道，萧秋水说的是对的。她的心确实被分走了，被一个幻影和那个幻影的现实本体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待萧秋水。

萧秋水“不要说对不起。”

萧秋水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萧秋水“你没有错，只是……或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更多的是同乡之谊，是患难之情。而那种……足以毁灭一切又重生一切的爱情，”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

萧秋水“你和他，在幻境里经历过了。”

温烬2“那只是幻境！”

温烬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萧秋水“可它真实地改变了你，不是吗？”

萧秋水悲伤地看着她

萧秋水“也真实地影响了他。阿烬，承认吧，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萧秋水“分开，对我们三个人都好。你可以不再背负着对我的愧疚去面对那些情绪。我也可以……试着放下。而李兄，或许也能稍微喘口气，不必再那样逼自己远离。”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痛楚，有遗憾，也有一种释然的祝愿。

萧秋水“保重，阿烬。还是同伴，只是……不再是恋人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温烬瘫坐在原地，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萧秋水做出了最理智也是最残忍的决定。

他放开了她，也放过了他自己。

而她和李相夷之间那根被迫斩断、却又因这分手而莫名变得更加清晰的线，又该如何处置？

那场镜花水月，困住的不止是心，还有他们所有人都无法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