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山海39

温烬那句“你看，你也不是完全不在乎的，对不对？”像是一根轻柔却无法挣脱的丝线，缠绕在李相夷的心头，让他所有试图筑起的防御工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无法否认，在看到她病弱无助的模样时，那汹涌而出的担忧和心疼，早已超越了对“同伴”的关切。

他依旧别开脸，耳根的红晕未退，搂着她的手臂却诚实地没有松开，仿佛那具高烧初退、柔软温暖的身体，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热源。

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温烬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不再平稳的心跳，心中那份因幻境而起的迷茫和因他冷漠而生的委屈，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说道：

温烬2“李相夷，我们……试一试吧。”

李相夷身体猛地一僵。

温烬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带着苦意的药香，烛火轻轻跳跃，在李相夷清俊却略显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温烬的话音落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

她仰着头看他，因病而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里面没有丝毫属于“苏晚”的柔弱与依附，只有属于“温烬”的、一种近乎坦荡的勇敢和执着。她不是在祈求一份感情，而是在索求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他们之间一切悸动源头的、赤裸的真相。

李相夷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拒绝的话语已然在舌尖成型——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安全、最不会再生枝节的选择。幻境之扰尚未完全厘清，师父的期望、江湖的责任……种种重担都压在他肩上，他实在不该再卷入这般复杂的情感纠葛之中。

可当他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不愿再自欺欺人的决绝，那些冰冷的拒绝竟如冰雪遇阳，悄然消融。她说的对，他躲着她，她猜着他，旁边还梗着一个因这诡异局面而同样备受煎熬的方多病，三个人都陷在一种无名的煎熬里。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也在叫嚣着渴望一个答案：剥离了将军与公主那层戏剧性的外衣，褪去了因生死与共的幻境而催生的激烈情感，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那沉默长得几乎让温烬以为又要听到一次无声的拒绝。她看见他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的蝶翼，最终缓缓覆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里，虽然还残留着清晰的挣扎痕迹，却终究染上了一种近乎认命般的妥协。他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去了他极大的力气，喉结滚动，溢出了一声低哑得几乎要被夜风揉碎的回应：

李相夷“……好。”

仅仅一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温烬心中那扇紧锁的、充满不确定的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释然交织着涌上鼻尖，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虚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笑意，轻轻回应了一声：“嗯。”

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名为“试一试”的相处，就在这间弥漫着药香的客栈客房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最初的几天，空气里依旧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生涩与尴尬。

李相夷依旧惜字如金，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一旦察觉到温烬的视线便立刻移开目光，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当温烬将煎好的药端给他时，他会默默伸手接过，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两人都会微微一顿，然后他低声道一句：

李相夷“有劳。”

声音平淡，却不再含有刻意的疏离。

轮到温烬替他检查胸前那道因幻境牵连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时，过程更是绷紧如弦。李相夷会僵直地坐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直视前方虚空一点，仿佛在进行某种极其严峻的考验。只有当温烬微凉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温热的皮肤时，他那原本白皙的耳根，才会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层薄红，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温烬也刻意收敛了先前那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的靠近。她不再急切地想要证明或抓住什么，而是试着像对待一个刚刚结识、需要慢慢了解的朋友。她会在他喝完药皱眉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自己那个世界缓解苦味的各种法子，会在他望着窗外细雨时，评论一句“这雨下得倒是缠绵，适合听雨煮茶”。李相夷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但在他以为温烬没注意的时候，目光会在她谈及那些光怪陆离的“异世”见闻时，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探究与好奇。

一次，温烬敏锐地捕捉到他喝完药后那一闪而逝的蹙眉，便随口问道：

温烬2“是不是很苦？我箱笼里还有些从家乡带来的果脯蜜饯，酸甜可口，要不要……”

李相夷“不用。”

李相夷几乎是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他特有的、不肯示弱的倔强，仿佛承认怕苦是一件极其有损威严的事情。客房里静默了片刻，只能听到烛花噼啪的轻响。就在温烬以为话题已经结束时，却听到他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补充道：

李相夷“……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轻巧巧，却让温烬心尖微微一颤。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下次送药时，除了那碗浓黑的药汁，托盘边上多了一小碟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桂花糖。李相夷看到时，明显愣怔了一下，目光在那碟糖和温烬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过，眼神复杂难辨，有诧异，有犹豫，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窘迫。最终，在温烬假装专注于整理窗边盆栽的间隙，他迅速地伸出手，拈起一小块糖放入了口中。那瞬间，他眉眼间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下，虽然快得如同错觉，却没能逃过温烬用眼角余光悄悄的关注。她的心里，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圈温柔而酸软的涟漪。

随着温烬的身体一日日好转，他们的“试一试”范围也不再局限于这间客房。偶尔会在夕阳西下时，一前一后地走在客栈清净的后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聊些关于天气、饮食或是江湖上无关痛痒的趣闻。李相夷依旧话少，但会默默调整步伐，配合着她病后初愈的缓慢速度，并且总是看似不经意地走在靠外侧的位置，为她挡去傍晚微凉的风。

有时，温烬在窗边看书看得倦了，伏在案几上小憩，醒来时总会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带着清冽松柏气息的白色外袍。而袍子的主人，则远远地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或是擦拭着他的少师剑，或是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边界，像两只受过伤的动物，谨慎地伸出触角，既渴望靠近温暖，又害怕再次受伤，更努力地、一点点地将幻境中那些深刻却可能虚幻的印象，与现实里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剥离开来。

温烬渐渐察觉到，真实的李相夷，没有宇文烈那般霸道直接、爱憎分明如火，他的骄傲是内敛的，深植于骨血，他的温柔更是沉默如山涧溪流，无声无息地流淌在细节之处，需要细心体会才能察觉。而李相夷也开始看到，温烬并非总是幻境里那个需要他时刻守护、带着宿命般悲剧色彩的苏晚。她有着独立的灵魂和清晰的边界感，来自异世的思维让她时常语出惊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奇特却往往一针见血，那份为了追寻真相而近乎固执的勇敢，也让他时常侧目。

当然，幻境的影子并非那么容易驱散。偶尔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交汇，一次无意间手臂的碰触，甚至只是一阵风吹过带来的熟悉花香，都可能让两人同时怔在原地，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混合着回忆、悸动与无措的微妙沉默。但他们都开始学着不去立刻转身逃开，也不再急于给这份感觉贴上“幻境”或“真实”的标签，而是允许它存在，看着它在现实的日光下慢慢变化、沉淀，等待着时间给出最后的答案。

一日雨后初晴，澄澈的天空挂上一弯绚丽的彩虹。温烬推开窗，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她眼睛一亮，回头兴奋地招呼坐在不远处的李相夷：

温烬2“李相夷，快看！彩虹！”

他闻声抬头，走到窗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七彩的光弧横跨天际，瑰丽的光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柔和了他眉眼间常有的冷峻弧度。

温烬侧过头，看着他被虹光映亮的侧脸轮廓，心中微动，忽然轻声问道：

温烬2“李相夷，你现在……还分得清吗？你看到彩虹时，那一瞬间的心跳加快，是因为彩虹本身的美丽，还是因为……可能在下着雨的江南，或是某个落霞满天的时候，你也曾和‘苏晚’一起，见过类似的景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也带着一份愿意共同面对的坦诚。

李相夷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天边的彩虹缓缓移回，落在温烬的脸上。她的眼眸清澈，倒映着虹光，也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他看了她良久，才开口，答非所问，却又仿佛回答了一切：

李相夷“彩虹是此刻的彩虹，人是眼前的人。”

温烬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了然与一丝浅浅的欣慰。她听懂了。他在告诉她，他在努力分辨，而他正在看着的，是眼前这片雨后晴空，是眼前这个名叫温烬的女子。幻境或许留下了痕迹，但此刻的真实，正在一寸寸地，覆盖掉那些模糊的影子。

他们的“试一试”，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刻骨铭心的告白，只有这些日常琐碎中的细微改变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像是在共同解开一个复杂的结，缓慢，却坚定地，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前行。而那份源于幻境、却又似乎超越了幻境的情感，正在这小心翼翼的相处中，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