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秋阳熨帖得近乎慵懒的午后。天空是洗过的湛蓝,几缕薄云如同画家随手抹上的淡彩,悠哉游哉。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慷慨,懒洋洋地铺洒下来,将这座位于江湖边缘的小村庄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黄。黄土夯实的小路被晒得微微发烫,踩上去有一种踏实感,路旁的杂草边缘已见些许枯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萧秋水与李沉舟一早便去了邻镇,打探一些关于中部幻境的消息。原本稍显拥挤的小院,因这两位的离开,顿时空旷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东厢房里闭目调息的李相夷,以及在院中稍作收拾后,盘算着晚饭食材的温烬。
屋内,李相夷盘膝坐在简陋的床榻上,双目微阖,呼吸绵长而轻浅。他面容依旧苍白,但比起毒发最深时的死寂,已多了几分微弱的生气。内力在残破的经脉中艰难地运行,如同涓涓细流冲刷着被剧毒侵蚀的河床,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与那跗骨之蛆般的毒素争夺着每一寸土地。他的眉头时而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凝滞的寂静,只有他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吠。
温烬轻手轻脚地将晾晒的衣物收回,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东厢房紧闭的房门。她知道李相夷正在运功的关键时刻,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心里盘算着,家里的米粮还够,但蔬菜和肉食需要补充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每逢午后,总会有几个附近的农户摆些自家种的菜蔬、鸡蛋,或许还能碰到卖新鲜河鱼的。
想到这里,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决定去村口的小集市看看。她回头又望了一眼东厢房,确认里面气息平稳,这才轻轻掩上院门,踏着温暖的黄土,朝着村口走去。
村庄很小,从他们暂住的小院到村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路两旁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木和饭菜的香气,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平淡意味。温烬很享受这种宁静,这与她之前经历的幻境波诡云谲、以及现实里时刻担忧李相夷身体状况的紧绷感截然不同。她深吸一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
村口那棵需数人合抱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如同一位忠厚的长者,为村民提供着荫蔽。树底下,果然零星摆着几个小摊,有卖青菜的老妪,有面前摆着几尾活鱼的汉子,还有卖鸡蛋和山货的妇人。几个孩童正在树下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为这静谧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生气。
温烬弯下腰,仔细挑选着摊子上的蔬菜,心里想着李相夷近来胃口似乎好了一些,或许可以熬点清淡的鱼汤。她正与卖菜的老妪闲聊问价,异变,就在这一瞬间陡生!
“嗷呜——!”
一声充满狂躁和暴戾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一道巨大的、带着腥风的黑影,从村口一侧的草丛里猛地窜了出来!
那是一条体型异常硕大的恶犬!毛色棕黑混杂,脏污不堪,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布满疯狂的血丝,粘稠的唾液顺着咧开的嘴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拖出恶心的痕迹。它显然已经彻底疯了,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破坏欲。
它的目标,直指槐树下那个吓傻了、手里还捏着泥巴、约莫只有四五岁的稚童!孩子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骇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哭都忘了,只是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看着那张流着涎水的血盆大口朝着自己扑咬而来!
“狗!疯狗!” “快躲开!娃儿!” “天爷啊!”
周围的村民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声、尖叫声瞬间响成一片。有反应快的汉子想冲上去,但看到那疯狗狰狞的模样和骇人的体型,又不禁犹豫了脚步,生怕被它咬到。疯狗病,那可是要人命的!一时间,竟是无人敢第一时间上前阻拦。
温烬离那孩子最近!几乎是一种本能,甚至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眼角瞥见旁边柴垛上靠着一根成年人手臂粗细、用来担柴的硬木棍子,她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那根沉甸甸的柴棍,毫不犹豫地迎着疯狗冲了上去!
疯狗凌空扑起,带着一股恶风。温烬强迫自己冷静,看准疯狗腾空的瞬间,腰部发力,双臂抡圆了那根粗壮的柴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准疯狗最柔软的腰腹部位,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断裂的细微“咔嚓”声。
“呜嗷——!” 疯狗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这股巨力砸得横向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黄土路上,四肢抽搐着挣扎了几下,口中溢出带着血沫的唾液,最终不再动弹。
世界有瞬间的寂静。
随即,孩子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他的家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地拍打着、安抚着,同时对温烬投来无比感激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啊!”
温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顿时感到一阵脱力。手心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是被粗糙的木棍磨破了皮,甚至渗出了血丝。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松开手,柴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勉强对那家人笑了笑,正想上前安抚一下受惊的孩子,顺便检查一下疯狗的尸体,思考该如何处理。
然而,一个尖利、嚣张、充满怒气的嗓音,如同破锣般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劫后余生的氛围:
“哪个天杀的王八蛋!瞎了你的狗眼!敢打死本少爷的爱犬?!”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穿着绫罗绸缎、体型肥胖、满脸横肉的年轻纨绔子弟,带着七八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这纨绔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眼袋浮肿,面色虚白,一看便是酒色过度之徒。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条死状凄惨的疯狗,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暴跳如雷,绿豆小眼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锁定了一手血污、刚刚放下柴棍的温烬。
他指着温烬的鼻子,唾沫横飞地骂道:“就是你这个小贱人!是不是你干的?!你知道这狗多金贵吗?是老子花了大价钱,特意从西域弄来的獒犬!你十个贱命都抵不上它一根毛!你赔我的狗!”
温烬眉头紧紧皱起,压下心中的厌恶和一丝不安,试图冷静地解释
温烬2“这位公子,请你讲道理。你的狗刚才突然发疯,要咬这孩子,情况危急,我不得已才出手将它打死,是为了救人……”
“放你娘的屁!” 纨绔根本不等她说完,蛮横地打断,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指着那还在抽泣的孩子,“咬个乡下娃子怎么了?能被我的狗咬是他的福气!能比我的狗金贵?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嫉妒本少爷有这等好狗!少废话!”
他大手一挥,对身后的家丁吼道:“给我拿下!把这贱人带回去!赔钱!要是赔不起,就给本少爷当丫鬟抵债!什么时候抵够了狗钱,什么时候放人!”
如狼似虎的家丁们得令,立刻狞笑着围了上来,伸手就要抓温烬的手臂。周围村民虽然愤愤不平,但慑于这纨绔平日里的淫威,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
温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没想到救人反而惹上这等无妄之灾。她虽有些许武功底子,但面对七八个手持器械、训练有素的壮汉,根本毫无胜算。眼看那肮脏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衣袖,一股绝望和恶心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如惊鸿,似鬼魅,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仿佛是从空气中骤然凝结而出,又像是阳光下的一个错觉,倏然间便已横亘在温烬与那群家丁之间!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来的,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微风吹动了发梢,然后——
“嘭!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如同爆豆般响起!
那几名扑向温烬的家丁,连来人的衣角都没碰到,便如同被无形的高速重锤迎面击中,惨叫着向后倒飞出去!他们一个个姿态狼狈,有的撞在槐树上,震落片片树叶;有的摔进路旁的土沟里,溅起泥水;还有的直接砸在黄土路上,翻滚着哀嚎,一时半会儿根本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自带光华。身姿挺拔如孤松立於崖岸,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面容俊美绝伦,却覆盖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冰寒,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锐利如万年冰棱凝成的刀锋,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冰。
正是李相夷!
他甚至未曾拔剑。那柄名动江湖的少师剑,依旧安然悬于腰间,他只是用未曾出鞘的剑,连带着精妙绝伦的身法和手法,在一瞬间便解决了所有扑上来的威胁。
他稳稳地挡在温烬身前,将她完全护在自己的背影之后。那个背影,并不算特别宽阔,却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坚墙,将所有的恶意、危险和喧嚣,都隔绝在外。
李相夷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为首的纨绔子弟脸上。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意,让那纨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相夷“你想拿谁?”
纨绔被李相夷这突如其来、宛若天神下凡般的气势彻底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横肉抖动,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是什么人?敢管本少爷的闲事!她!是她打死了我的狗!” 他指着地上的死狗,试图强调自己的“道理”。
李相夷甚至没有回头看温烬一眼,更不曾询问一句“怎么回事”、“为何动手”。他的逻辑简单、直接、霸道到了极点。他只是冷冷地,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道:
李相夷“她打死了,便打死了。”
仿佛这不是一条所谓的“西域獒犬”,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让那纨绔简直要气炸了肺。
“你……你讲不讲道理?!” 纨绔气得跳脚,脸涨成了猪肝色,“光天化日,打死别人的爱犬,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相夷“道理?王法?”
李相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嘲讽意味的弧度,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滑稽的丑角
李相夷“我的道理就是,她做的事,不必对任何人解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还在呻吟的家丁,以及面前这个外强中干的纨绔,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相夷“至于麻烦……”
话音未落,他手腕微微一抖。众人只觉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快如闪电,精准得不可思议!少师剑的剑鞘尖端,已然点在了那纨绔的膝盖侧方某个穴位上。
“哎呦喂——!” 纨绔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只觉得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酸麻剧痛,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毫无形象地跪倒在了李相夷面前的黄土路上,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