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雅出发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前一天晚上，她在病房里陪着孙嘉彧待到很晚，细细叮嘱了许多，从伤口护理到学习进度，从饮食起居到情绪调节，事无巨细。孙嘉彧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表现得比平时更加乖巧懂事，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舍和脆弱，仿佛妈妈只是出去买个菜，很快就会回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第二天一早，孙爸爸带着刚从夏令营回来的孙嘉鑫来到了医院。小嘉鑫扑到姐姐床边，叽叽喳喳说着夏令营的趣事，冲淡了一些离别的愁绪。但当时钟指向出发的时刻，病房里的空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凝重起来。
张思雅红着眼眶，最后用力抱了抱女儿，声音哽咽：“嘉彧，照顾好自己，等妈妈回来。”
孙爸爸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不放心：“爸爸明天就过来，有事随时打电话。”
小嘉鑫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抱着妈妈的腿，小声嘟囔：“妈妈早点回来……”
最终，他们还是走了。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将所有的热闹和温暖都隔绝在了外面。
孙嘉彧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门口，很久都没有移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哭，甚至比刚才妈妈在时更加平静，但那种平静，像是一潭失去了所有涟漪的死水，透着一种让人心慌的沉寂。
刘果宁站在一旁，像个最忠诚的哨兵，将孙嘉彧身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他看着她在家人面前强撑的平静，看着那扇门关上后她瞬间坍塌下去的肩线，看着她空洞地望向门口、仿佛灵魂也随之抽离的眼神。
他知道，她那身用“懂事”和“坚强”铸就的铠甲，在此刻非但没能保护她，反而成了禁锢她真实情绪的、最沉重的枷锁。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里面，独自承受着离别的啃噬。
而这把“枷锁”，也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心上刀，一下下，精准地剜刮着刘果宁的血肉，让他那颗向来跳脱活跃的心脏，一阵阵难以忍受地抽痛、发紧。他宁愿她哭出来，闹出来，哪怕像他一样没形象地嚎两嗓子，也好过现在这样，安静得像一尊即将失去所有色彩的琉璃娃娃。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最具感染力的笑容，尽管嘴角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他几步蹿到窗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手指着窗外蔚蓝天空中那几朵慢悠悠飘过的、再普通不过的白云，语气夸张得能去演舞台剧：
“孙小或！快！抬头！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生怕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看那朵！对，就那朵胖乎乎的！像不像一只……一只戴着宽边草帽、穿着蓬蓬裙的绵羊，正踮着脚尖，在云朵舞台上跳《天鹅湖》？你看它那个小蹄子翘的，那个草帽歪的，哎呦喂，这平衡感不太行啊，要摔了要摔了……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模仿起那只想象中的“芭蕾羊”，笨拙地踮起脚，手臂做出天鹅的姿态，身体却歪歪扭扭，表情夸张地演绎着“即将摔倒”的惊慌，活脱脱一个人形表情包。他试图用这种极其具象化甚至有点蠢萌的描述和表演，重现前几天在小花园里成功逗笑她的“刘氏情景喜剧”。
孙嘉彧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终于从空洞的门口，移到了他指着的窗外。目光在那片云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里只有天空永恒的蓝色和几团无意义的白色水汽。她似乎努力想从他的描述中构建出那个滑稽的画面，但失败了。那厚重的失落像一层隔音棉，将她与外界所有的热闹隔绝开来。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那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礼貌性的肌肉抽搐。连带着眼角都没有弯起一丝应有的弧度，这个“笑”便迅速湮灭在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她重新垂下眼帘，将自己缩回那个无声的世界。
第一次尝试，失败。
“没关系，这个难度太高，考验想象力！我们来个直接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立刻转换策略。
他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等我找个必杀技！保证让你笑出腹肌！……找到了！” 他像是握住了什么制胜法宝，眼睛一亮，重新凑到床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讲重大秘密的语气开始：
“孙小或，我给你讲个新听来的笑话！超级无敌好笑，我听了之后差点笑到从床上滚下去！” 他先进行了一番效果铺垫，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极其饱满的情绪开始讲述：
“说！有一个包子！啊，不是肉包也不是菜包，我们就当它是一个……嗯……充满好奇心的豆沙包吧！” 他还给主角赋予了设定，“它走在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走啊走，走啊走，太阳晒着，风吹着，它走了好久好久……”
他故意把语速放慢，营造一种悬疑叙事的感觉，眼睛紧紧盯着孙嘉彧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后！” 他猛地提高音量，做出一个夸张的、“灵光一现”的表情，“它突然觉得……哎呀！好饿啊！肚子咕咕叫！”
说到这里，刘果宁自己已经先忍不住了，仿佛想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肩膀开始抖动，发出“吭哧吭哧”的憋笑声，努力营造欢乐的氛围。
“你猜怎么着？” 他强忍着大笑的冲动，脸都憋红了，一字一顿地、用尽全身力气抛出梗：“它！就！把！自！己！给！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嗝！”
他彻底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甚至还夸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试图用这种极具冲击力的、近乎癫狂的快乐浪潮，强行将孙嘉彧从悲伤的孤岛上卷裹出来。
“哈哈哈哈一个包子把自己吃了！它怎么吃的？啊？左手拿右手？还是啊呜一口吞？哈哈哈哈太蠢了！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阵，几乎快要笑到缺氧，才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充满期待地看向孙嘉彧。
只是，他看到的，依旧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孙嘉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平时清澈锐利、能看穿他所有小心思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玻璃后面，是他无法触及的、空茫一片的荒原。他所有声嘶力竭的表演，所有精心准备的笑料，撞在这层玻璃上，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便无声无息地被格挡开来。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结界里，能看到他的努力，能听到他的声音，但那些东西，却无法传递进她的心里。
他所有的喧嚣，反而更衬出她内心的死寂。
刘果宁脸上那夸张的笑容，一点点僵硬、凝固，那响亮的笑声也戛然而止，病房里瞬间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和一种名为“徒劳”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
他像个用力过猛却演砸了的小丑，独自站在舞台中央，面对着唯一却毫无反应的观众，手足无措，满心都是挫败和……更深的心疼。
他明白了，此刻任何刻意的逗趣，都像是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她内心真正的痛处。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难熬。
看着孙嘉彧低垂着眼睑，周身笼罩着那层化不开的失落和孤单，刘果宁胸口堵得厉害。一种强烈的、想要为她做点什么、想要驱散她所有阴霾的冲动，让他脑子一热，一句话未经思考就冲口而出：
“或儿…你别难过了！等我……等我勤工俭学，赚了钱，我就带你去非洲！带你去找阿姨！我们去看她！”
这句话终于让孙嘉彧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她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刘果宁，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去非洲？找他妈妈？勤工俭学？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于两个还未成年的少年来说，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幼稚和冲动。
孙嘉彧张了张嘴，想说他异想天开，想说他不知道赚钱的艰难，想说出国手续多么复杂……但看着刘果宁那双因为急切和认真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种“我说到就能做到”的执拗表情，所有理智的、泼冷水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复杂情绪的：
“……谢谢。”
谢谢你有这份心。谢谢你给我一个虚无缥缈却无比温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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