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楚妄的声音淡得像浮在水面的油,与纯白空间的光融在一起,听不出情绪。
他俯身,指尖在阮清嘉禁锢圈的壁障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回响,像在敲一面宣判命运的钟:“阮清嘉,我不欠你的。
这世上的规矩从来如此——弱者只能被强者支配,要么认命,要么消亡。”
“你还是太弱小了。”
楚妄顿了顿,金粉色的发丝垂在眼前,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如果……”
后面的话像被风吹散的烟,没了下文。
阮清嘉没有追问,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可那紧抿的唇角、微微颤抖的肩膀,都泄露了眼底翻涌的不甘——楚妄没说出口的,他大约能猜到。
若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挣脱这无形的囚笼,强大到能对抗那个所谓的“总部”。
是不是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桑榆晚被推开?
是不是就能守住那份好不容易才握紧的温暖?
弱小从来都是原罪,连反抗的资格都要仰人鼻息。
傍晚的风带着秋意,卷着桂花的甜香钻进窗缝。
桑榆晚把书包放在玄关,换鞋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鞋带上的蝴蝶结——
那是上周阮清嘉帮她系的,他说“这样跑起来不会散”,当时阳光落在他发顶,侧脸的绒毛都看得清晰。
可现在……她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这些天的片段。
早读课上,他把她递过去的笔记推回来,说“不用了,我自己有”,语气里的疏离像隔了层磨砂玻璃;
放学时,她约他去图书馆,他说“今天要值日”,可她明明看见他和许来迟勾肩搭背往游戏厅的方向走;
昨天体育课,她捡球时不小心撞到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的闪躲像在怕什么……
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细节,如今都变成了扎人的刺。
他对她越来越敷衍,眉宇间总藏着不耐烦,找的借口拙劣得像小学生写的检讨——奶奶生日、家里来客、老师留堂,翻来覆去就那几个理由,连编造都懒得用心。
“也许……只是新鲜感过了吧。”
桑榆晚对着玄关的镜子喃喃自语,镜中的女孩眼眶微微发红,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会把热牛奶捂在怀里给她带过来、会在她被欺负时挡在她身前、会红着脸说“晚晚你别跑太快”的阮清嘉,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可除此之外,好像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客厅的时钟敲了七下,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敲响了父母的房门。
“进。”聂星照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桑榆晚推门进去,暖黄的灯光下,父亲桑籍正赖在母亲身边。
头枕在聂星照的腿上,手里拿着本财经杂志,却没看几行,净忙着伸手去拨弄妻子垂在肩头的卷发。
“爸,你怎么又缠着我妈?”桑榆晚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
桑籍立刻从聂星照腿上弹起来,瞪了女儿一眼。
转而又凑过去,在聂星照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像个宣示主权的孩子:“什么叫‘缠着’?
这是我老婆,持证上岗的那种,合法!”
他特意晃了晃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铂金的光泽在灯光下闪得人眼晕。
“这是我亲妈,从血缘到法律都无法分割的那种。”
桑榆晚不甘示弱地走上前,往两人中间一站,伸手挽住聂星照的胳膊,冲桑籍扬了扬下巴,“你和她可没血缘关系,小心我告你‘拐带’。”
“你这丫头!”桑籍被她逗笑,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却被桑榆晚灵活躲开。
聂星照看着这对活宝父女,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她拍了拍桑籍的手背,又看向女儿:“好了,别闹了。晚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
桑榆晚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桑籍,那眼神里的犹豫藏不住。
桑籍多精明,立刻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他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起身时又在聂星照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宠溺的无奈:“行吧,我回避,给你们娘俩留点悄悄话时间。”
走到门口时,他还回头瞪了桑榆晚一眼,用口型说“不许说我坏话”。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聂星照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柔声说:“坐吧,跟妈妈说说,到底怎么了?”
桑榆晚挨着母亲坐下,鼻尖突然一酸。
刚才还强撑着的镇定,在母亲温和的目光里,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她攥着聂星照的手,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哽在喉咙里的疑惑、委屈、不安,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出口。
桑榆晚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的雕花,暖黄的灯光落在她发顶,映得睫毛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困惑:“妈妈,你和爸爸……当初是为什么决定结婚的啊?”
她其实一直没太想明白。
妈妈聂星照是温润如玉的江南女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连走路都带着书卷气;
而爸爸桑籍呢,偏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嗓门大,笑点低,高兴起来能抱着妈妈在客厅转三圈,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样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却把日子过成了旁人眼里的范本,想想都觉得奇妙。
不过每次看到爸爸看妈妈时那亮晶晶的眼神,看到妈妈嗔怪地拍开爸爸作乱的手时眼底的笑意,她又会觉得,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模样。
聂星照正低头织着一条灰色围巾,闻言动作顿了顿,银针穿过毛线的“嗒”声停在空气里。
她抬眼看向女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漾开温柔的笑意:“因为爱呀。”
她把围巾往膝头拢了拢,指尖拂过上面细密的针脚,“我和你爸爸刚认识的时候,总觉得他吵得慌,走路带风,说话像敲锣,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后来慢慢发现,他吵吵闹闹的外壳下,藏着颗特别真诚的心脏。”
“他会记得我不吃葱姜,每次做饭都要把菜里的碎末一点点挑出来;
会在我加班晚归时,把客厅的灯留到凌晨,保温杯里永远温着一杯蜂蜜水;
会在我生你那天,紧张得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把皮鞋底都磨掉了一块。”
聂星照说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柔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那中间……就没有什么阻碍吗?”
桑榆眠追问,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她想起爸爸桑籍之前喝醉了讲过的故事——说妈妈曾经突然消失过三个月,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疯了似的找遍了大半个中国,甚至去了妈妈提过的每一个故乡的角落,都一无所获。
直到某天清晨,他打开门,看见妈妈背着双肩包站在门口,眼眶通红地说“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开了”。
他当时抱着她,哭得像个傻子,还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产生了幻觉。
聂星照的眼神暗了暗,指尖捏着毛线的力道重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当然有。”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那时候顾虑很多,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怕走不长远,怕辜负他的认真。
但后来想通了——比起‘可能会分开’的恐惧,‘错过他’好像更让人害怕。所以我回来了,再也没动摇过。”
桑榆晚沉默了片刻,咬了咬下唇,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目光紧紧盯着聂星照:“妈妈,你觉得……一个人会突然变得很陌生吗?
就是那种,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名字,可说话的语气、看你的眼神、甚至连一些从小到大的习惯,都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聂星照手里的银针“啪嗒”一声掉在地毯上。
她诧异地看向女儿,眼底的温柔褪去了几分,多了些探究:“突然变化?一般不会吧。”
她捡起银针,指尖在毛线团上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点狡黠,“除非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被什么人魂穿了呗。”
桑榆晚看着妈妈这副不正经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妈!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魂穿?这荒诞的念头,竟让她想起了这些天“阮清嘉”那些反常的举动——
他忘了自己不吃香菜,上次一起吃饭时,甚至把牛肉丸里的香菜末嚼得津津有味;
他不再记得她怕黑,晚自习后让她一个人回家,说“你都多大了还怕走夜路”;
他连说谎时爱摸鼻子的习惯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坦荡的敷衍……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聂星照抓住她作乱的手,眼神重新变得认真,“人是会变的,但不会‘突然’。
所有的变化背后,都藏着你没察觉到的铺垫。
可能是某件事让他想通了,也可能是心里攒了太多情绪,终于忍不住要换种活法。”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怎么了?是在学校有什么事吗?”
桑榆晚摇摇头,没敢说太多。
她怕自己说出来,妈妈会觉得她胡思乱想,更怕那些猜测被证实——
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希望明天早上走进教室时,阮清嘉还会像以前那样,把温热的牛奶放在她桌上,挠着头说“早啊晚晚,今天的豆浆有点烫,你慢点喝”。
可现实好像偏要和她作对。
“行了,桑小晚,”聂星照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把围巾卷起来放进竹篮里,“都快九点了,你爸刚才在门外探头探脑好几回了,估计是想跟我抢沙发看球赛呢。”
她推着女儿站起来,语气里带着点宠溺的催促,“回去写作业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桑榆晚只好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手搭在门把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妈妈正弯腰收拾着散落的毛线,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轻轻合上的瞬间,聂星照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发呆。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沿,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过,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突然变化……最好别是这样啊。”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多年前那个清晨,她站在桑籍家门口时,空气中弥漫的、带着点咸涩的风的味道。
有些事,她以为自己早已藏得很好,却没想到,会被女儿一句无心的话,轻易勾起那些深埋的、关于“异常”与“替代”的隐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