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碎雪,刮过嶙峋的岩壁,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沈知微将药篓往肩上送了送,纤细的手指因寒气而微微发红。她俯身小心采下一株紧贴石缝生长的墨绿色药草,仔细端详其叶脉形态后,才放入篓中。
“七叶莲,这个时节倒是难得。”她低声自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冷空气中。
深冬的栖霞山人迹罕至,却是采药的黄金时节。那些耐寒的珍稀药材,往往就生长在最险峻、最寒冷的地方。三年来,沈知微早已熟悉这座山的每一处险隘,也学会了与孤独为伴。
日头西斜,天色暗得很快。沈知微估算着时辰,准备返程。她住在半山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虽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清静。
下山的路被前几日的大雪覆盖了大半,她凭着记忆小心前行。突然,脚下踩到什么异物,不像石块,也不像枯枝。
沈知微蹲下身,拨开积雪。
是一摊已经冻结发黑的血迹。
她立刻警惕起来,手指沾了些许放在鼻尖轻嗅。血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是中毒的迹象。
顺着血迹向前,她发现雪地上有拖行的痕迹,延伸向不远处的岩洞。那洞口被茂密的枯藤遮掩,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沈知微沉默片刻,从药篓中取出几味药材快速捣碎,制成简易的解毒药粉握在手中,另一手则扣住了藏在袖中的银针。
她轻轻拨开枯藤。
洞不深,勉强可容一人蜷缩。一个黑衣男子倒在洞中,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而艰难。他脸上毫无血色,唇瓣却反常地泛着紫黑,显然是剧毒攻心的征兆。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男子腰间——制式长刀,虽然刻意磨损了标识,但那工艺绝非寻常兵士所有。再看他的手上,虎口处厚茧丛生,是常年握刀之人才会有的痕迹。
军人,或者……杀手。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麻烦。
她本该立刻转身离开。三年来她恪守的准则就是不问外事,不惹麻烦,不与人深交。这个突然出现的重伤男子,浑身上下都写着“危险”二字。
然而医者的本能让她多看了一眼。
毒素已蔓延至心脉,若不施救,活不过今夜。
沈知微轻叹一声,终是弯腰进了山洞。
她将男子放平,检查伤势。左肩有一处刀伤,深可见骨;右侧大腿则中了一箭,箭已被折断,但箭头还留在肉中。最致命的是后颈处一个细小的针孔,周围皮肤已呈蛛网状发黑——毒是从这里进入的。
“算你命大。”她低语,手下却不慢。
银针飞快地刺入几处要穴,暂缓毒素扩散。随后她取出药篓中的药材,现场调配解药。这毒凶猛罕见,若非她自幼研读家传医书,恐怕也难以辨认。
敷药,包扎,喂服解毒丸。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慌乱。
男子在剧痛中短暂清醒,朦胧中看见一个清丽侧影在眼前晃动。他想挣扎,却浑身无力。
“别动。”女子的声音清冷如山泉,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你中了‘蛛丝绕’,乱动会加速毒素入心。”
他勉强聚焦,看见一双极沉静的眼睛,仿佛深潭,不见波澜。
“你……”他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
“要问我是谁,不如先担心自己能否活到明日。”沈知微并不看他,手下银针稳准地刺入又一个穴位。
男子闷哼一声,再次陷入昏迷。
待全部处理完毕,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洞外风声更紧,看来又有一场大雪将至。
沈知微生起一小堆火,洞内顿时明亮温暖许多。她借着火光仔细观察这个不速之客。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刚毅,即使昏迷中眉宇也紧蹙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他的衣料质地不俗,却故意做旧,身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品。
不是普通军人,沈知微判断。寻常士卒不会有这等气度,也不会中这等罕见剧毒。
“蛛丝绕”,出自西南苗疆,配制复杂,价值不菲。用来杀一个普通士卒,未免大材小用。
夜深了,洞外果然飘起大雪。沈知微添了些柴火,确保洞口隐蔽,然后坐在离男子不远不近的位置,闭目养神。
她睡得很浅,一点声响就能惊醒。这是三年来养成的习惯。
约莫子夜时分,男子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喃喃呓语。沈知微起身查看,听见他破碎的梦话。
“...快走...有叛徒...” “...侯爷...信不能...” “...长玉...危险...”
几个模糊的词语飘入耳中,沈知微动作微顿。
侯爷?长玉?
她想起月前下山换粮时,听市集百姓闲聊,说镇远侯府满门被灭,只有小侯爷谢征侥幸逃脱,朝廷正在全力追捕。
而“长玉”这个名字,她似乎也在哪里听过。仔细回想,是前几日几个猎户谈论,说山下镇上那个有名的屠户女樊长玉,不知惹了什么麻烦,家中遭了强盗,如今也不知所踪。
难道这男子与这些事有关?
沈知微眉头微蹙。若真如此,她救下的恐怕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能颠覆朝堂的大漩涡。
她看着男子因高烧而痛苦的面容,眼神复杂。
天亮时分,烧终于退了。男子呼吸平稳许多,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沈知微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已仁至义尽,接下来的生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然而就在她起身时,男子的手突然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初时迷茫,随即迅速变得锐利警惕,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当然,刀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但已有了力度。
“救你的人。”沈知微平静回答,“你身中剧毒,伤势很重,最好不要乱动。”
男子艰难地撑起身子,检查了自己的伤势,眼中闪过惊讶。“你解的毒?”
沈知微不答,只将一包药粉放在他身边。“这是三日的药,每日一次,外敷。你的命保住了,但余毒未清,需静养半月。”
说完,她背起药篓准备离开。
“等等!”男子急道,“姑娘救命之恩,宋七没齿难忘。还请留下姓名,日后必当相报。”
“不必。”沈知微头也不回,“伤好后尽快离开这里,你我从未见过。”
她掀开枯藤,冷风顿时灌入洞中。
男子——宋七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姑娘既懂医术,可知这附近可有什么隐蔽的居所?我家主人受了重伤,急需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沈知微脚步顿住。
片刻后,她淡淡开口:“这栖霞山处处险峻,哪有什么安全之处。”
说完,她身影消失在枯藤之后。
宋七望着晃动的藤蔓,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很快振作。他小心移动身体,检查伤势,越发惊讶于治疗手法之高明。
“这等荒山野岭,竟有如此神医...”他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什么,从贴身内袋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铜管,见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必须尽快找到侯爷...”
洞外,沈知微踏雪而行,速度不快,却每一步都稳当踏实。
她心知自己不该与这等人有任何牵扯。三年前沈家满门抄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临刑前的叮嘱言犹在耳:
“微儿,活下去,远离朝堂,永远别再回来。”
她隐姓埋名,躲入这深山老林,就是为了避开所有是非纷争。
然而方才那男子的话却在耳边回响。
“我家主人受了重伤...”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杂念。别人的生死,与她何干?
前方是一处陡坡,沈知微小心下行。忽然,她耳尖微动,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
“...肯定在这附近...” “...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来自山下,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沈知微立刻闪身躲到一块巨岩后,屏息凝神。
不多时,几个穿着劲装的男子出现在视野中。他们行动矫健,目光锐利,正仔细搜查着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
是追兵。
沈知微心中了然。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山洞和宋七。
她可以不管不顾,径直回自己的山神庙。那些人要找的是宋七,与她无关。
然而...
她想起宋七梦呓中的只言片语。 想起他提到“主人”时眼中的忠诚。 想起自己为他疗伤时耗费的珍贵药材和精力。
救了一半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沈知微轻叹一声。
“终究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悄然改变方向,朝着另一条小路快速行去。那里有几处天然形成的石穴,是她平日偶尔采药遇雨时暂避的地方。
足够隐蔽,应当能瞒过那些追兵。
至于那个宋七... 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风雪更大了,将她的足迹迅速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