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将青石板路润得发亮。沈怀安撑着把乌木柄的油纸伞,缓步走在苏州城的巷弄里。他刚从城西的古籍铺出来,怀里揣着卷新得的宋刻本,指尖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温度。
雨丝斜斜打在伞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转过一个弯,前方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闷哼。沈怀安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巷子深处,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着个穿月白长衫的青年。地上散落着几片青瓷碎片,看样式像是个茶盏,茶水混着雨水漫开,晕湿了青年的衣摆。
“小子,走路不长眼?这可是爷刚买的上好青瓷!”为首的刀疤脸踹了脚旁边的墙,砖屑簌簌往下掉。
那青年背对着沈怀安,身形清瘦但很有力量感,墨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湿发贴在颈后。他似乎没站稳,踉跄着扶了下墙,指尖泛白。听到刀疤脸的话,他缓缓转过身来。
沈怀安的呼吸蓦地一滞。
青年的脸色在雨雾里显得有些苍白,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隽。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此刻虽染着愠怒,却透着股宁折不弯的韧劲。左眉骨下方有块淡红色的印记,像是刚被什么东西蹭到,为他清冷的气质添了点烟火气。
“明明是你们撞了我。”青年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水,“茶盏碎了,我赔便是,何必动手?”
“赔?你知道这茶盏值多少银子吗?”另一个矮胖子嗤笑,伸手就要去抓青年的衣襟。
沈怀安眉头微蹙,伞柄在掌心转了半圈。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可不知怎的,看着那青年挺直的脊背,脚竟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
“几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种沉静的力量,“这茶盏,我替他赔了。”
刀疤脸转头瞪他,见他穿着体面,不像好惹的,却仍嘴硬:“你是谁?多管闲事!”
沈怀安没答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台上。雨珠落在银子上,折射出冷光。“这些,够了么?”
那锭银子的分量,买十个那样的茶盏都绰绰有余。刀疤脸眼神变了变,讪讪地抓起银子,狠狠瞪了青年一眼,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淅沥。
青年转过身,对着沈怀安拱手,声音里带着些微哑:“多谢先生解围。在下苏慕言,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改日定当奉还银两。”
沈怀安抬头看着他眉骨下的红痕,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顺着脸颊滑落,像极了未干的泪痕。他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我姓沈,名怀安。”
“沈怀安……”苏慕言默念一遍,低头望他,目光撞进沈怀安平静无波的眼眸里,像两颗石子投入不同的深潭,“沈先生,此地湿滑,若不嫌弃,前面有家茶馆,容在下奉杯薄茶,以表谢意?”
沈怀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古籍,又抬眼望向苏慕言那双清澈的眸子。雨还在下,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两人模糊的影子。他沉默片刻,轻轻颔首:“好。”
油纸伞下的空间不大,两人并肩走着,衣袖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带着雨后的微凉。苏慕言话不多,偶尔说两句巷弄的景致,声音温和。沈怀安多数时候只是听着,目光却总忍不住落在身旁人的侧脸上,看他被雨水润得发亮的睫毛,看他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
茶馆就在巷口,挂着块“听雨轩”的木匾,被雨水洗得油亮。推开门,暖黄的灯光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一身湿意。
跑堂的热情地引他们到靠窗的位置,苏慕言点了壶碧螺春,又要了两碟精致的茶点。
热茶沏上,雾气氤氲了两人的眉眼。苏慕言端起茶杯,朝沈怀安举了举:“再次多谢沈先生。”
沈怀安举杯回敬,看着他仰头饮茶时滚动的喉结,忽然觉得这暮春的雨,似乎也没那么缠绵了。
“苏先生是本地人?”他状似随意地问。
“不是,”苏慕言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祖籍杭州,来苏州寻位故人。”
“找到了吗?”
苏慕言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还没。”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砚之,“听沈先生的口音,像是京城来的?”
“嗯,”沈砚之颔首,“来苏州处理些家事,顺便淘些古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古籍聊到字画,从苏州的园林聊到京城的胡同。沈怀安渐渐发现,苏慕言看着清冷,实则涉猎颇广,尤其在书画上,见解独到,与自己竟有不少共鸣。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沈怀安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苏慕言也跟着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玉佩,递了过去。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着片柳叶,温润剔透。“沈先生,这玉佩虽不值钱,却是在下一点心意。先生若有需要在下帮忙之处,凭此玉佩,到城东的‘墨韵斋’找我便是。”
沈怀安看着那枚玉佩,又看了看苏慕言认真的眼神,没有推辞,接了过来。玉佩入手微凉,却仿佛带着某种温度,顺着指尖一直暖到心底。
“好。”他将玉佩揣进袖中,与那卷古籍放在一起,“告辞。”
“沈先生慢走。”
走出茶馆,雨已经停了。沈怀安回头望了一眼,苏慕言还站在门口,月白长衫在暮色里像一朵静静绽放的花。他笑了笑,招了招手,握紧了袖中的玉佩,转身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
巷子里的水洼里,还映着方才两人并肩的影子,只是很快,便被晚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