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安回到暂居的宅院时,暮色已浸透了雕花木窗。他将那卷宋刻本小心放进樟木箱,又从袖中取出那枚柳叶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
羊脂玉被体温焐得温润,柳叶的纹路纤毫毕现,边缘打磨得光滑,看得出主人时常摩挲。他指尖划过玉佩冰凉的弧度,想起苏慕言眉骨下那抹浅红,以及雨巷里那双清冽如泉的眼。
“爷,晚饭备好了。”老仆福安轻声禀报。
沈怀安“嗯”了一声,将玉佩收入贴身的锦囊,起身时,袖角扫过案上的砚台,墨香混着樟木的气息漫开来,竟与记忆里“听雨轩”的茶香有了几分重叠。
接下来几日,沈怀安忙着清点族中旧物,偶尔去古籍铺淘些残卷,却总在路过城东时,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那片临街的铺子多是书画装裱之所,“墨韵斋”的牌匾就藏在其中,黑底金字,透着股清雅。
他终究没进去。
直到第七日午后,他在西市的旧货摊前,看到一卷被随意丢弃的《秋江待渡图》残卷。画纸泛黄,边角磨损,却掩不住笔力苍劲。摊主见他看得入神,撺掇道:“先生好眼光,这可是前朝画圣的真迹,便宜卖您!”
沈怀安指尖拂过残破的画缘,冷声道:“仿品罢了,笔触浮躁,墨色滞涩,也敢冒充真迹?”
摊主脸色一僵,正要反驳,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沈先生好眼力。”
沈怀安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苏慕言穿着件石青色的常服,手里提着个素色布包,显然也是来淘东西的。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残卷上:“这仿品倒是学了几分形似,可惜气韵差远了。”
“苏先生也懂画?”沈怀安略感意外。
“略知皮毛。”苏慕言谦虚道,视线扫过沈怀安手中的残卷,“先生若是喜欢,我倒可以试试修补。”
沈怀安挑眉:“苏先生还会装裱?”
“家传的手艺。”苏慕言笑了笑,眼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若是不嫌弃,就请沈先生随我回墨韵斋坐坐,也好让我尽那日的谢礼。”
听到苏慕言会装裱,沈怀安利落的买下了这幅画,没有犹豫,和他来到了墨韵斋。
墨韵斋不大,却收拾得雅致。迎面是张宽大的裱画案,案上摆着各色浆糊、绫绢,墙角立着几卷待装裱的字画。后堂更显清幽,设着一案一榻,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山水,墨色氤氲,竟有几分米家山水的意趣。
“随便坐。”苏慕言请他落座,转身沏了茶来。茶香袅袅,仍是那日的碧螺春。
沈怀安看着他将残卷平铺在案上,取来糨糊、竹启子,动作娴熟。他指尖捏着细小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将残破的画纸掀开,神情专注,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你寻的故人,可有消息了?”沈怀安忽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苏慕言的动作顿了顿,竹启子在指间转了半圈,才低声道:“还没有。”他抬眼看向沈砚之,目光里带着些微怅然,“是位故人托我寻的,说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只知在苏州一带,却无信物,如同大海捞针。”
沈怀安沉默片刻:“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慕言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颔首道:“多谢。”
他重新低下头,专注于修补画作。沈怀安就坐在一旁看着,看他如何用极细的丝线将撕裂的画纸缝合,如何调配浆糊让补纸与原纸融为一体。阳光慢慢西斜,案上的残卷渐渐显出原本的轮廓,虽仍有裂痕,却已能窥见全貌的恢弘。
“差不多了,还需阴干几日。”苏慕言直起身,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他随手拿起案上的帕子擦了擦,指尖不经意碰到沈怀安放在桌边的手。
两人都是一怔,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苏慕言耳尖微微泛红,转身去倒茶,杯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怀安看着自己的指尖,方才那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混着墨香与茶香,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暮色漫进窗时,沈怀安才告辞离开。苏慕言送他到门口,指着天边的晚霞笑道:“沈先生看,今日的晚霞倒有几分像那幅《秋江待渡图》的意境。”
沈怀安抬头望去,西天的云霞被夕阳染得金红,确实与画中烟波浩渺的江面有几分神似。他转头看向苏慕言,对方的侧脸在霞光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眉骨下的红痕早已褪去,只余眉眼清隽。
“确实像。”他轻声道。
“改日修补好了,再请先生来品鉴。”苏慕言拱手道。
“好。”
沈怀安走出很远,回头望去,苏慕言还站在墨韵斋的门口,石青色的影子被晚霞拉得很长。他摸了摸锦囊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里,似乎多了几分暖意。
街角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照得明明灭灭。沈怀安的脚步轻快了些,晚风送来远处的丝竹声,混着墨香,缠缠绵绵地绕在心头。他忽然觉得,苏州的日子,似乎比预想中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