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将军府朱红色的大门外，落雪已经积了半尺深。叶月零穿着一身银狐毛滚边的墨色锦袍，站在廊下看家丁扫雪。她才七岁，眉眼间却已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清冷，小手拢在袖中，指尖被寒意浸得微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将军府的嫡女，本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叶月零自小就不爱说话，母亲总说她性子像块捂不热的冰，父亲忙于军务，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府里的丫鬟仆妇见她冷淡，便也少了些热络，唯有廊下那株老梅，陪着她看过三载春秋。
“簌簌——”头顶的雪块从飞檐滑落，叶月零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就在这时，一道细细软软的声音从墙角钻了出来，像只受惊的小兽：“姐姐……你有吃的吗？”
她循声望去，只见堆着杂物的墙角缩着个小小的身影。那女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头发乱糟糟地沾着雪粒，小脸冻得通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碎星的湖。
是府里采买婆子偶尔带来的那个孤儿，好像叫裴晚璃。叶月零听过下人闲聊，说这孩子是婆子捡来的，性子野，总爱偷偷摸摸在府里晃悠，府里的人大多不待见她。
裴晚璃见她不说话，又往前挪了半步，冻得发紫的嘴唇抿了抿：“我……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姐姐要是有剩下的糕点，分我一小块就好。”她的声音带着点怯意，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叶月零腰间的荷包——那是母亲今早刚给的，里面装着两块桂花糕。
叶月零垂眸看了看荷包，又抬眼看向裴晚璃冻得发颤的身子。这孩子比她还矮些，瘦得像根芦柴棒，粗布袄子明显不合身，袖口短了一大截，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没说话，只是解下荷包，递了过去。
裴晚璃眼睛瞬间亮了，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小灯笼，双手接过来时还带着点抖：“谢谢姐姐！你真是好人！”她飞快地掏出一块桂花糕，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又赶紧把剩下的一块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抬头冲叶月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颊上还沾着点糕点碎屑，“姐姐，我叫裴晚璃，你叫什么呀？”
“叶月零。”她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月零姐姐！”裴晚璃立刻接话，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几步跑到她身边，仰着小脸看她，“你的名字真好听，像天上的月亮！”
叶月零没接话，转身想回屋。这孩子身上有股淡淡的煤烟味，和府里熏香的味道格格不入，可不知怎的，她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光晃得人有些移不开眼。
“月零姐姐，你要去哪儿呀？”裴晚璃像只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帮你暖手吧，我手很暖和的！”说着就想把自己的小手往叶月零袖子里塞。
叶月零往旁边躲了躲，皱眉：“不用。”
“哦……”裴晚璃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委屈地瘪了瘪嘴，但很快又扬起笑脸，“那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知道府里有个地方能看到小松鼠，我带你去呀！”
从那天起，裴晚璃就成了叶月零甩不掉的影子。
叶月零在书房练字，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偶尔小声问一句“这个字念什么”；叶月零在院子里练剑，她就蹲在海棠树下，数花瓣落了几片，等她练完了，立刻递上帕子和水；叶月零被母亲训斥，闷在屋里不说话，她就从窗缝里塞进来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小声说“月零姐姐别难过，花会开的”。
府里的人都觉得奇怪，素来冷僻的大小姐，竟然默许了这么个野丫头跟着。只有叶月零自己知道，裴晚璃像一缕不请自来的阳光，带着点莽撞的暖意，悄悄照进了她常年冷清的世界。
有一次，裴晚璃不知从哪儿摸来只受伤的小野猫，兴冲冲地跑来找她：“月零姐姐你看！它好可怜，我们养它吧！”
叶月零看着那只浑身脏污、瘸着腿的小猫，眉头皱得更紧：“母亲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偷偷养！”裴晚璃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碰叶月零，小手暖暖的，带着点泥土的气息，“我找到个柴房后面的小角落，很隐蔽的！”
她的指尖带着微痒的触感，顺着衣袖蔓延到手臂，像有只小蚂蚁轻轻爬过。叶月零愣了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她们蹲在柴房后的小角落里，用破布给小猫铺了个窝。裴晚璃小心翼翼地给小猫擦伤口，嘴里还念叨着：“你要快点好起来呀，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月零姐姐练剑，她练剑可好看了……”
叶月零蹲在旁边，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夕阳的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镀了层金边。那一刻，她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小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她想，有个人这样叽叽喳喳地在身边，好像也不算太糟。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入了冬，雪下得越来越勤。那天叶月零练完剑，回到院子里，没看到像往常一样等在海棠树下的裴晚璃。她以为这孩子又跑去别处疯玩了，没太在意，可等到晚饭时分，还是没见到人。
夜里下起了大雪，叶月零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第一次有些睡不着。裴晚璃怕黑，以前每次下大雨，都会偷偷跑到她窗下坐着，说听着她屋里的动静就不怕了。
她披了件外衣，悄悄溜出房门。府里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声。她去了柴房后的角落，小猫窝还在，可里面空空的；她去了裴晚璃常去的假山后，只有厚厚的积雪；她甚至去了府外的街角，那个女孩第一次找她要吃的地方，也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裴晚璃？”她站在雪地里，第一次主动喊了那个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裴晚璃！”
回应她的，只有风雪卷过树梢的呜咽。
第二天一早，她拦住了采买婆子，冷声问：“裴晚璃呢？”
婆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大小姐，昨儿个夫人看到那丫头又在您院子附近晃悠，说她碍眼，就让管家……让管家把她送到城外的破庙里去了。”
“谁让你们送的？”叶月零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
“是……是夫人的意思，她说那丫头来历不明，总缠着您不像样子……”
叶月零没再听下去，转身就往正房跑。她第一次冲进母亲的房间，不顾丫鬟的阻拦，站在母亲面前，眼睛红得吓人：“你把她弄去哪儿了？让她回来！”
夫人正在喝茶，见她这副样子，脸色一沉：“月零，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不过是个野丫头，丢了就丢了，值得你这样？”
“她不是野丫头！”叶月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你把她找回来！”
“反了你了！”夫人把茶杯重重一放，“我是你母亲，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外人？我告诉你，那丫头已经送走了，你休想再见到她！”
那一刻，叶月零看着眼前妆容精致却面目冰冷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她的母亲，那个会给她戴华贵珠钗，却会因为一句“碍眼”就把一个孩子丢到冰天雪地里的母亲。
她没再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正房。从那天起，将军府的嫡女变得更冷了。她不再去母亲的房里请安，不再理会父亲偶尔的关切，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除了练字就是练剑。
开春的时候，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把母亲送的短剑。她没跟任何人告别，趁着夜色离开了将军府。
站在府外的大街上，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不知道裴晚璃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这个地方了。
她要变强，强到可以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风吹过巷口，带着点早春的凉意。叶月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心里那个软软的角落像是被冻住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在极北之地的雪山上，当她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带着点莽撞的声音时，冰封的心湖，会瞬间漾起比当年更汹涌的涟漪。
那时的裴晚璃，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雪地里冲她笑，眼睛依旧亮得像落满了碎星：“月零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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