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的终场铃响,如同一个冗长梦境终结的号角。
教学楼里瞬间爆发出海啸般的声浪——欢呼、尖叫、如释重负的呐喊、书本被抛向空中的哗啦声。压抑了三年的青春,在此刻以一种近乎失控的方式宣泄而出。走廊瞬间被汹涌的人流填满,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都交织着狂喜、疲惫和挣脱枷锁后的虚脱。
刘宇随着人流走出考场,身形依旧稳定,步伐不见丝毫凌乱,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冰,周遭的喧嚣与热浪无法融化他分毫。他平静地穿过互相拥抱、拍照、甚至喜极而泣的人群,与这集体性的情绪爆发格格不入。
“结束了!”一个男生猛地拍了他的后背一下,声音嘶哑却兴奋,是班里的体育委员。 刘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脸上看不出多少波澜。 “刘宇!晚上班级聚餐,一定得来啊!”学习委员林薇挤过来,脸上还带着对答案后的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解脱的潮红。 “看情况。”刘宇的回答简短而缺乏热度。
他走出校门,无视了门口那些急切涌上来询问“考得怎么样”的家长群,径直穿过人群。母亲在约定的树下等他,脸上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和紧张。
“小宇,考完了?感觉……怎么样?”母亲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考完了。”刘宇停下脚步,看向母亲,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应该,还不错。”
他用了“应该”和“还不错”这样模糊的词,并非不确定,而是因为准确的描述——“所有科目,满分或无限接近满分”——太过惊世骇俗,且无法解释。他甚至能清晰地预估出自己每一科的失分点(如果有的话),可能只存在于作文的主观评判或者某个标点符号的使用是否绝对规范上。
母亲显然将这话理解成了儿子惯有的谦虚和考后不敢托大,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考完就别想了,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都行。”刘宇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
同学们像冲出牢笼的鸟,迫不及待地投入狂欢的夏日。通宵打游戏、KTV嘶吼、毕业旅行计划、一场又一场散伙饭……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期特有的、用喧嚣掩盖别离的荷尔蒙气息。
刘宇却像是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他推掉了大部分聚会邀请,只象征性地参加了一次班级聚餐,坐在角落,安静地吃东西,对于同学们的狂欢玩闹,他只是偶尔投去一瞥,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分析意味,仿佛在研究某种陌生的社会行为学。
他的时间,大部分消耗在了市图书馆。不是在复习——那些知识早已成为他思维的一部分,无需再忆。他穿梭在高大的书架间,指尖划过那些蒙尘的书脊,从高等数学、理论物理、哲学思辨到计算机编程、天文地理……他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阅读着,吸收着。并非为了学习,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需求,用更庞大、更复杂的信息来填补高考结束后骤然出现的“知识饥渴”。大脑运转的速度远超纸张传递信息的速度,他常常同时翻阅好几本书,进行交叉对比和深度思考,沉浸在一个纯粹由逻辑和概念构筑的世界里。
偶尔,他会停下,望向窗外烈日下蔫软的树叶,眼神放空。不是在发呆,而是在进行某种内在的推演计算。外界的一切声响——图书馆的脚步声、低语声、空调的嗡鸣——都被自动过滤,无法穿透他专注的屏障。
直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陈悦。他的青梅竹马,去了邻市读高中,高考结束才回来。
屏幕亮起,显示着她的名字和一串信息:“大学霸,终于考完啦!解放的感觉如何?明天有空吗?陪我出去逛逛呗,好久没回来了,感觉城市都变样了【笑脸】。”
刘宇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大脑习惯性地先进行了逻辑处理:日程安排(空闲)、会面目的(无明确事务性目的)、预期耗时(未知)。然后,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理性完全覆盖的、不同于处理知识信号的波动,轻轻触动了一下他的神经。
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约在第二天下午,市中心新开的商业广场。
刘宇提前五分钟到达约定地点,像恪守程序的机器一样精准。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树荫下,身姿挺拔,眼神平静地扫视着周围来往的人群,无意识地进行着某种基于微表情和动作模式的快速行为分析。
“刘宇!”
一个清脆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
他转过头。
陈悦小跑着过来,米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荡开柔软的弧度,头发在脑后束成活泼的马尾,几缕发丝被汗沾在光洁的额角。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鼻尖因为跑动和炎热渗出细小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等很久了吗?太阳好大啊!”她喘了口气,用手在脸旁扇着风,很自然地站到他身边的树荫里。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洗发水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拂面而来。
刘宇的目光落在她因为微喘而轻轻起伏的肩线上,然后移向她亮晶晶的眼睛。大脑的超高速度运转似乎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毫秒级的凝滞。不是卡顿,而是像精密仪器突然检测到一种未曾录入过的、无法用现有公式解析的信号。
“没有,刚到。”他回答,声音是一贯的平稳。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陈悦笑着打量他,眼神里是熟悉的亲切和一丝狡黠,“怎么样?高考状元是不是稳了?”
“成绩还没出。”刘宇回避了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想去哪里逛?”
“随便走走呗,吹吹空调,然后……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绵绵冰吧!我看朋友圈好多人打卡!”陈悦兴致勃勃地提议,很自然地走在他身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进凉爽的商场,陈悦像只重新活过来的雀鸟,好奇地左右张望,不时指着某个店铺评论几句。她的话很多,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在邻市备考的趣事,抱怨高考题目,分享同学们的八卦,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和一点点迷茫。
刘宇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个简单的单音节回应。他的思维模式让他更擅长处理有明确答案和逻辑的问题,对于这种漫无目的的闲聊和情绪分享,他显得有些笨拙,只是基于过往的经验数据库,选择最恰当(不至于冷场)的回应方式。
但陈悦似乎早已习惯他这种状态,并不在意,依旧说得眉飞色舞。
“……所以我就说嘛,那个老师真的好过分……诶,刘宇,你看那个玩偶好可爱!”她的注意力突然被橱窗里的一个大号公仔吸引,小跑过去。
刘宇跟上,看着玻璃映出的他们的身影——女孩兴奋地比划着,而身边的少年,身形挺拔,眼神却过于冷静,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图层。
他注意到陈悦多看那玩偶几眼,大脑迅速进行逻辑链分析:她表示喜欢→获取方式:购买→需要货币→执行。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钱包。
“走吧走吧,”陈悦却突然转过身,笑嘻嘻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腕,“太幼稚了,而且好贵,看看就行啦!”
她的指尖温热,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让刘宇摸向钱包的动作顿住了。一种极其陌生的、无法用程序逻辑处理的反馈信号在神经末梢生成。他看着她重新走向前的背影,马尾辫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
在冷饮店坐下,她挖了一大勺堆得高高的芒果绵绵冰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发出小小的喟叹:“活过来了!”
她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奶盖。
刘宇的视线落在那个小白点上。基于社交礼仪数据库,他知道应该提醒对方。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你嘴角,有东西。”
“啊?哪里?”陈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微微泛红,有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小声嘟囔,“哎呀,好丢脸……”
刘宇沉默地看着她擦掉奶盖,无法理解这种程度的失误为何会引发“丢脸”的情绪判断。他的目光移向她泛红的脸颊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那种无法解析的陌生信号再次出现。
窗外阳光炽烈,商场内冷气充足,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一道蜿蜒的痕迹。
陈悦慢慢吃着冰,话题不知怎地转到了未来。
“刘宇,你肯定会去P大或者T大吧?”她咬着勺子,眼神里带着崇拜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怅然,“真好呀……以后就是顶尖学府的高材生了。我可能就留在本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Z大……”
“Z大的录取分数线,根据往年数据,你的预估分数段,概率在78.3%左右。”刘宇几乎是脱口而出,基于他脑海中庞大的高考数据模型进行了精准计算。
陈悦怔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重新弯成月牙:“哈哈哈,刘宇,你还是这样!哪有人这样安慰人的啊!百分位都出来了!”
刘宇看着她笑,无法理解笑点所在,但基于她的积极反应,他判断这个回答没有错误。
“不过,谢谢啦。”陈悦笑够了,托着腮看他,眼神柔和下来,“不管去哪里,以后常联系啊,大学霸。别去了好学校就把老朋友忘了。”
“不会。”刘宇回答。这是一个基于事实的判断:他的记忆存储和检索功能不会出现“遗忘”这种低级错误。
“那就说定啦!”陈悦伸出小指,“拉钩!”
刘宇看着那根纤细的、期待地翘起的小指,迟疑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必要的、非逻辑的、仪式性的社交行为。但他还是伸出自己的小指,生硬地勾住了她的。
她的指尖温暖而柔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笑着晃了晃手,然后松开。
指尖的触感残留了一瞬。
下午的阳光开始变得温和时,他们走出商场。陈悦要回家吃晚饭。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能出来陪我瞎逛,刘宇。”她站在路口,笑着朝他挥手,“等成绩出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哦!再见!”
“再见。”刘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汇入人流,那抹米白色的裙摆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独自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
脑海里,庞大的知识体系依旧井然有序地运转着,物理定律、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如同宇宙中的星辰,各自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冰冷、精确、永恒。
而刚才那几个小时的画面、声音、触感——女孩叽叽喳喳的话语、裙摆的弧度、嘴角的奶盖、勾住他小指的温热指尖——却像是一些微弱的、无法被现有体系归类整理的乱码,悄无声息地漂浮在那片浩瀚星辰之间。
他微微蹙起眉,试图用处理数据的方式去分析这些“乱码”,却得不到任何有效输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出现在他完美运行的思维宇宙中。
仿佛一颗沉默运转的星球,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遥远深空的、无法破译的微弱电波。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上空渐渐染上绯色的天际线。
成绩,快要公布了。
而某种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似乎也正在悄无声息地……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