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成了某种隐秘的仪式开始的号角。
林澈几乎是习惯性地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他能感觉到后排角落里那道小心翼翼的目光，像一缕纤细而坚韧的丝线，缠绕在他的背上，既带来微妙的束缚感，又奇异地牵动着他的心神。
过去的一周，一种诡异而脆弱的 routine 已然形成。
每天放学后，他会在校门口那条种满梧桐树的僻静小路上“偶遇”林暮雪。她总是低着头，像一株等待认领的蘑菇，直到他走近，才会极小幅度地抬起眼，眼神里混合着卑微的期待与深切的恐惧。
然后，他们会一前一后，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向那个小小的街心公园。有时他会给她买一盒牛奶，有时只是一起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沉默地度过半个小时。
没有约定，却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短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约会”的时光，对她而言，仿佛是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就像图片中她内心欢呼的那样：“最近每天放学后都和我约会呢！”、“莫非是想让我忘记在学校里的不开心事？”、“呵呵…谢谢…我现在，非常幸福哦！”
此刻，林暮雪跟在林澈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她低着头，努力抑制着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书包带被她绞得紧紧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她的影子偶尔会胆大包天地轻轻触碰一下他的，随即又飞快地缩回，带来一阵窃喜又羞愧的战栗。
今天…他也等我了。
没有讨厌我…没有抛下我…
虽然只是这样跟着…但是…
她偷偷抬起眼，望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仿佛开出了一朵颤巍巍的小花。
“不只是放学后，在学校里你也和我在一起呢。”
“保护着我。”
“托你的福，欺负也减少了。”
“每天都很开心哦！”
“全部…都是托你的福。谢谢你。”
这些如同图片气泡框里冒出的、充满感激和快乐的心声，几乎要淹没她。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偷来的宁静与温暖，试图将学校里那些恶意的目光和低语暂时关在外面。
公园的长椅似乎成了他们临时的庇护所。
林澈坐下，将书包放在一边。林暮雪犹豫了一下，像只谨慎的猫，选择在他身边稍远的位置坐下，双腿并拢，姿态拘谨。
沉默蔓延着，却并不完全令人难受。
林暮雪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饭团，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声音细若蚊蚋：“……那个…我今天…多做了一个…不介意的话…”
她不敢说自己是特意为他做的。那会显得太过僭越，太过得寸进尺。
林澈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脸颊似乎也因为这大胆的举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她脸上的创可贴已经换成了更小的肤色款，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他沉默地接了过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林暮雪的心里瞬间炸开了无数朵小小的烟花。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揪着裙摆，内心却在大声地欢呼。
他接受了！
没有拒绝！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拆开包装，咬了一口她做的饭团，那简单的动作在她眼中仿佛被无限放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今天也很开心呢！”
“明天，后天，以后的日子也要在一起哦！”
“虽然过去我是欺负过你的、像垃圾一样的我…”
“但我会努力，哪怕只能让你幸福一点点！”
她几乎要沉醉在这种自我感动的甜蜜里了。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如同肥皂泡，一触即破。
几个穿着同样校服、流里流气的男生吹着口哨，晃进了公园。他们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林暮雪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林澈身上。
“哟，这不是林大学霸吗？怎么，好学生也学会泡妞了？”为首的高个子男生嗤笑着，故意提高了音量。
林暮雪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下意识地往林澈身后缩了缩，手指不自觉抓住了他校服的衣角，细微地颤抖着。
林澈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将饭团放下，站起身，将林暮雪挡在身后：“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另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凑近，目光越过林澈，落在瑟瑟发抖的林暮雪身上，“可以啊林澈，口味挺独特啊？这种破烂货你也捡？王莎娜姐说的没错，你果然就好这口？”
“闭嘴。”林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
“怎么？心疼了？”高个子男生逼近一步，恶意几乎溢出来，“听说你最近当护花使者当得很爽啊？为了这么个玩意，连陈浩都不搭理了？值得吗？”
林澈的拳头悄然握紧。
林暮雪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感觉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尤其是“破烂货”和“不值”那几个字，狠狠地戳穿了她刚刚构建起来的虚假幸福。
是的…我就是破烂货…
我不值…
我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巨大的羞愧和自我厌恶再次将她吞没。她抓住林澈衣角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就在这时，那个高个子男生突然伸手，想去抓林暮雪的胳膊：“来来来，让哥几个也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能把我们学霸迷得……”
“别碰她！”林澈猛地挥开他的手，眼神锐利如刀。
推搡之间，冲突瞬间升级。
“操！给你脸了！”另一个男生骂了一句，一拳就挥了过来！
林澈侧身躲开，但对方人多，不知谁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一下，撞到了身后的长椅。混乱中，他下意识地将林暮雪彻底护在身后，胳膊却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
“澈哥！”一声怒吼从公园入口传来。
是陈浩！他带着几个平时一起打球的兄弟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妈的！敢动我兄弟！”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叫骂声、拳头到肉的声音、劝架声混作一团。
林暮雪被彻底吓呆了。她缩在长椅后面，看着林澈为了保护她而与人扭打在一起，看着他胳膊上被划出的那道血痕，看着陈浩他们为了帮他们而卷入争斗……
那些图片中惊恐的对话框像弹幕一样在她脑中疯狂刷屏：
“昨天没来学校也没联系…还以为怎么了…”
“那伤…怎么回事…！？”
“不是的…不是换室内鞋没放好…”
“是我的错…”
“是我把你卷进了欺凌里…”
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甜蜜。
混乱很快结束了。对方见他们人多，骂骂咧咧地撂下几句狠话，迅速溜走了。
“澈哥！你没事吧？”陈浩喘着气，查看林澈的胳膊，那只是一道浅浅的擦伤，但渗出的血珠依旧刺眼。
“没事。”林澈摇摇头，脸色阴沉地看向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鬼的林暮雪。
陈浩也看向她，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没忍住，语气冲了起来：“又是为了她！林澈！你看到没有！只要跟她沾上边就没好事！她就是个麻烦精！扫把星！”
“陈浩！”林澈厉声制止他。
但已经晚了。
林暮雪猛地抬起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陈浩的话像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中了她最恐惧的核心。
她看着林澈胳膊上的伤，看着陈浩他们因为自己而打架，看着周围零星围观指指点点的路人……
她突然崩溃了。
“对…对不起…！”她踉跄着后退，声音破碎不堪，“是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她像是无法再面对这一切，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林暮雪！”林澈想追，却被陈浩一把拉住。
“你还要追？！让她走！她除了会哭唧唧地说对不起还会干什么？！”
林澈用力甩开陈浩的手，再回头时，那个单薄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公园出口的拐角，像是被暮色吞噬了一般。
他站在原地，胳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留下的、极其细微的饭团的香气，与此刻的混乱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反差。
刚才那短暂的、虚假的甜蜜，像一个恶毒的玩笑，被彻底撕得粉碎。
“……今天课桌上被涂鸦了…”
“……那些家伙最差劲了…”
“……最差劲的也包括我…”
“……我也曾对你做过同样的事…”
“……我又…让你变得不幸了…”
她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和哭泣的脸，与图片中那个在课桌前痛苦自责的少女身影完美重叠。
林澈的心不断下沉，沉入一片冰冷而黑暗的海底。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又倒退回了原点，甚至更糟。
那根纤细的、连接着两人的线，在即将绷紧的瞬间，
不是断了，
而是更紧、更痛地、
缠绕上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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