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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宅的暖与尘

雪夜遗孤

乔家老宅的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在里头噼啪作响,火星子时不时往上蹿,又轻轻落回灰烬里。墙角的旧座钟滴答走着,衬得这屋子愈发静,却也静得透着股难得的暖。

阿愚趴在壁炉前的羊毛地毯上,手里攥着根捡来的枯树枝,正专心致志地拨弄炉里的火星。橘红色的火光扑在他小脸上,把两颊映得通红,连眼睫毛都镀着层暖光,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那些跳跃的火星笑,声音软乎乎的:“小火星跳呀跳,像阿愚画里的萤火虫呢。”

沈聿坐在旁边那张褪了点色的旧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是他小时候爬沙发时用指甲抠的。他手里捧着本相册,是我前阵子从曼彻斯特带回来的,封面是阿愚用蜡笔涂的彩虹,歪歪扭扭却亮堂。里面贴着阿愚这半年画的画,有曼彻斯特医院窗外的太阳,有护士姐姐给的花,最末页贴着张他偷偷画的画: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高些,一个中等,还有个矮矮的,旁边用拼音歪歪扭扭写着“家”。

“这张像。”沈聿指尖轻轻点在那张“家”的画上,画里那个高些的小人没坐轮椅,正牵着矮小人的手走在绿草地上,远处还站着个模糊的中等身影。他抬眼望我时,睫毛颤了颤,“哥,你现在能走稳了?”

我刚从厨房端了杯热牛奶出来,瓷杯壁温温的,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渗。听见他问,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没完全利落的腿——复健时磨破的地方还贴着膏药,却比在曼彻斯特时强太多了。“能走几步了。”我走到阿愚身边,把牛奶放在旁边的小矮桌上,指尖蹭过杯壁的温度,“医生说再复健半年,差不多能丢拐杖。”

沈聿眼里“噌”地亮了下,像落了颗星星,可那亮没挂多久,他又很快低下头去翻相册,指尖摩挲着相册边缘磨圆的角,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那就好。”

“沈曜!”阿愚突然从地毯上爬起来,手里举着根烤得半焦的棉花糖,糖丝黏在他袖口上,他也不管,颠颠地跑过来,把棉花糖往我嘴边递,“阿愚烤的!甜!”

糖霜沾在他鼻尖上,白乎乎的一小点,像只偷啃了糖的小松鼠。我弯腰替他擦掉,指腹蹭过他软乎乎的鼻尖,咬了口棉花糖——甜得发腻,糖霜化在舌尖,连喉咙口都泛着甜。可这甜比曼彻斯特医院里没滋没味的营养剂暖多了,暖得心里发涨。

“阿愚也吃。”我把棉花糖递回给他,余光瞥见沈聿还盯着我们,手里的相册被他捏得发紧,指节都泛白了。我知道他是羡慕了,小时候他总抢着要我手里的东西,哪怕是块糖,也得凑过来咬一口才肯罢休。

这半个月在老宅住得也算安稳。沈聿没再提那些扎人的“过去”,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往厨房钻。他以前哪会做饭?小时候连煮个面都能烧糊锅底,如今却练得一手好厨艺。早上会给阿愚蒸软乎乎的南瓜糕,中午炖的排骨汤能让阿愚泡着饭吃两大碗,尤其是红烧肉,冰糖炒得色亮,炖得软烂,筷子一戳就能分开,阿愚一顿能扒着碗吃两大块,还会举着小勺子往沈聿嘴边送:“沈聿也吃,香!”

沈聿每次都会弯着眼睛接过去,可我看他吃时,总觉得像隔着层雾。他明明就坐在对面,替阿愚擦嘴角的油,听阿愚背错的唐诗时会笑,可我总怕伸手一碰,这雾就散了,他又变回那个浑身带刺的模样。

晚上阿愚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匀匀的。我睡不着,起身去了书房。老宅的书房还留着老样子,书架上摆着我小时候读的书,书脊都褪了色。我随手翻着,却在书架最底层摸到本旧日记。封皮是深棕色的,磨得边角都毛了,翻开才认出是沈聿的——里面的字迹从一开始歪歪扭扭、墨水都晕开的潦草,到后来一笔一划、透着股执拗的工整。

“今天哥又打我了。竹板抽在背上疼,可没比听他们骂哥疼。他们蹲在巷口笑,说哥是瘸子,说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我捡了块石头砸过去,他们围上来打我,我没哭。哥跑过来拉我时脸都白了,拿竹板抽我手心,问我为啥要打架。我没说。哥要是知道了,会更生气的,他总怕我闯祸。”

“哥送我去矫正中心了。车子开的时候,我扒着窗户看他,他没回头。那里的人穿白衣服,说我病了,说我对哥的心思不对。可我没病,我只是……想在他走路晃的时候扶他一把,想在他被人骂的时候护着他,想抱抱他。他们给我打针,针管扎进胳膊里凉飕飕的,我没哭,就是想,哥会不会等我回去?”

“拿到乔家股份了。那些老东西在会议室骂我,说我是野种,说我抢乔家的东西。我没理他们,把合同拍在桌上时,手都在抖。哥,等我把他们都赶走,你就能回家了。回咱们的老宅,壁炉烧得旺旺的,我给你炖红烧肉。这次我一定好好听话,不惹你生气了,你别再不要我了。”

日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边缘都磨卷了。是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天阴沉沉的,雪下得像要把世界都埋了。照片里我蹲在垃圾堆旁,棉袄上落着雪,怀里抱着个哭得脸都皱成一团的婴儿——是沈聿。雪地里还躺着个小小的襁褓,没声气的。这是沈聿偷偷洗出来的,他竟还记得那个晚上。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笔尖都快划破纸了:“哥,其实那天你看了我很久。”

我捏着照片,指腹蹭过照片上的雪,凉得像真落在了手上。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很轻,怕吵着人似的。沈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热可可,白汽往上冒,模糊了他的脸,只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哥,还没睡?”

我把日记本合上,轻轻放回抽屉,推回去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睡不着。”我说。

他走过来,把热可可放在我手边的桌上,杯垫是阿愚画的小熊。他站了会儿,手指抠着自己的袖口,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以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那时候不懂事,总惹你生气,还……还做了好多让你难办的事。”

“沈聿,”我抬头看他,灯光落在他眼下,能看见淡淡的青黑,“戒同所的电击……疼吗?”

他的身体猛地僵了下,像被冻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眼角都泛白了:“早忘了。那时候小,记不住疼。”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哨子。哨子是黄铜的,被我揣了一路,边角都磨光滑了,还带着体温。小时候他总爱跑出去玩,跑到天黑都不回家,我就攥着这哨子在巷口吹,“嘀嘀”两声,他就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跑得满头汗,往我手里塞颗野果子。

“小时候总吹这个叫你回家,”我把哨子放在他手心,他的手一颤,哨子差点掉下去,“这次换你……吹给我听?”

沈聿捏着哨子,指尖抖得厉害,连带着哨子都轻轻颤。他把哨子凑到嘴边,嘴唇碰着冰凉的铜,却半天没吹出声音。我看见有泪珠掉下来,砸在哨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落在我棉袄上的雪,冰凉凉的。

“吹不响了。”他哽咽着说,声音都破了,“哥,我吹不响了……喉咙里像堵着东西,吹不响了。”

我伸手抱住他。他比我高了半个头,肩膀宽宽的,能把阿愚整个护在怀里,可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小孩,把脸埋在我肩上,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浸湿了我肩上的衣料,热得烫人。壁炉的火还在烧,映得房间暖融融的,窗台上的灰尘在光里慢慢飘,打着转儿,像落了场不会化的雪。

或许有些伤口永远结不了痂,摸起来还是会疼。但至少现在,他不用攥着那些疼硬撑,我也不用隔着雾望他。我们都不用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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