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时的风裹着草木的潮气漫进院子,檐角先热闹起来——燕子回来了。灰黑的翅尖沾着城外的泥,绕着梁木飞了两圈,歪歪扭扭落下时带起细尘,阿愚搬着小板凳守在廊下,仰着脖子数:“一只、两只……它们衔着草回家啦!”他蹲在凳上晃腿,布衫下摆扫过青石板,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倒让他拍着小手笑个不停。
沈聿在院当心搭葡萄架时,阿愚总凑过去捣乱。他从后院翻出的旧竹竿带着霉点,沈聿蹲在地上削毛刺,阿愚就举着小铲子帮着“埋根”,结果把刚理好的竹竿扒得东倒西歪。“再扒,秋天可吃不上葡萄了。”沈聿捏他鼻尖沾的泥,指尖蹭过他软乎乎的脸颊,阿愚立刻收了铲子,捧着小脸问:“葡萄会像串珠一样挂着吗?”沈聿把竹竿架起来,阳光透过竹竿缝落在他手上,指节分明:“会,甜得能粘住牙。”架下摆的石桌石凳是从老宅东厢房掘出来的,上面蒙着层厚灰,沈聿蹲在院里擦了半下午,露出底下浅淡的缠枝纹,倒比新打的还耐看。
傍晚暑气散了,沈聿总坐在石凳上编竹蜻蜓,竹片在他手里转两圈,翅膀就有了弧度。阿愚追着雪球跑,猫尾巴扫过蔷薇丛,带起片嫩红的瓣,他就弯腰捡起来,献宝似的往我藤椅边凑:“沈曜你看,花宝宝掉了。”我摇着蒲扇接过来,花瓣上还沾着猫毛,软得像阿愚的发梢。
“下月初有庙会。”沈聿突然开口,竹蜻蜓的翅膀歪了点,他低头慢慢修,“带阿愚去看看?”
“他准欢喜。”我笑着点头,想起去年在曼彻斯特,街头艺人举着木偶跳时,阿愚扒着栏杆看了半钟头,眼睛亮得落了星子,连手里的糖都忘了舔。
沈聿的手顿了顿,竹片在指尖转了个圈:“也带你去。你以前总说,庙会的糖画像真的。”
我捏着蒲扇的手停了。这话早忘得没影了——该是二十年前,他才齐我腰高,攥着我洗得发白的衣角晃,说邻街阿姐带了糖画回来,是只歪嘴的小鸡。我那时刚在工地找了活,兜里攥着皱巴巴的票子,哄他:“等哥发了工钱,带你去挑个大的,要画孙悟空的。”后来总被工地上的事绊着,今天替工友顶班,明天要送受伤的同乡去医院,等想起时,庙会早散了,他也渐渐不跟我提了。
“好啊。”我捏了捏蒲扇柄,竹柄磨得光溜,像他方才编竹片的手感,“去看看。”
庙会那天人挤得很,刚进街口就闻见糖炒栗子的香。沈聿把阿愚架在肩上,阿愚举着刚买的糖画直晃,是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长一只短一只,他却宝贝得不行,举到布兜边给雪球看——沈聿出门时竟真依了他,把猫揣在棉布兜里,只露个小脑袋,乌溜溜的眼转来转去,鼻尖蹭过糖画,惹得阿愚咯咯笑。
沈聿牵着我的手,掌心温温的。人群往这边涌时,他就不动声色往我身前挡半分,手指攥得不算紧,却稳当得很,像小时候我牵着他过石板桥,他攥着我手指的力道,怕我松手似的。街边卖风车的老汉摇着柄,五颜六色的纸轮转得飞快,阿愚在肩上喊:“要那个!会转的!”沈聿就挤过去买,回来时额角沾了汗,却先把风车递到阿愚手里。
“哥你看!”他突然停住脚,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往不远处指,“糖画摊!有孙悟空!”
糖画师傅蹲在小马扎上,面前的青石板沾着亮晶晶的糖渍。他捏着铜勺往石板上一浇,金黄的糖丝簌簌落下来,先画个圈当脑袋,再勾出尖耳朵,转眼就有了猴相。沈聿拉着我走过去,声音竟像个盼糖吃的小孩:“师傅,要个孙悟空。”
师傅抬眼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给娃买的?这猴画得精神。”
“给我哥买的。”沈聿说得认真,阿愚在他肩上使劲点头,小嗓子脆生生的:“给沈曜哥买的!他等了好多年啦!”
我愣在旁边,看师傅把糖画往竹棍上一粘,递过来时还带着热乎气。孙悟空的脸画得憨,金箍棒却笔直,糖丝在风里微微晃,甜香扑过来,竟比那年在曼彻斯特闻过的奶油香还亲。沈聿把糖画塞我手里,又抬手替阿愚擦嘴角沾的糖渍——方才阿愚啃糖葫芦,糖汁蹭到了脸颊,像只沾了蜜的小花猫。他指尖擦过阿愚的脸,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布兜里的雪球探出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手背,软乎乎的。
远处的灯笼一盏盏亮了,红得像当年妈别在发间的蔷薇花。戏台上开始唱昆曲,水袖翻得如云似雾,阿愚在沈聿肩上跟着晃脑袋,跑调哼着刚听的戏文,沈聿却跟着应,两人一唱一和,惹得旁边卖花灯的阿婆直笑。我举着糖画站在人群里,看灯笼的光落在沈聿脸上,看他低头听阿愚说话时眼里的软,突然明白过来——
家从来不是某栋锁住人的房子。是有人记着二十年前没兑现的话,是穿过人潮时攥得稳稳的手,是把热乎糖画递过来时,眼里比灯笼还亮的光。风从街口吹过来,带着糖葫芦的酸、糖画的甜,还有沈聿手心的暖,这就够了。
回去时阿愚趴在沈聿肩上睡熟了,手里还攥着那只歪兔子糖画,糖渍沾在布兜上,印出片浅黄。沈聿走得慢,怕晃醒他,我跟在旁边,手里的孙悟空糖画还剩小半,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得人心头发颤。檐下的燕子该在窝里喂雏了,叽叽声软乎乎的;葡萄架的藤该爬满了,石桌上的茶该凉了,可身边的人手暖,肩上的糖画甜,倒比任何时候都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