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菜的咸香混着普洱的沉香,在厨房里慢慢晕开。我摘了手套,指尖还沾着盐粒,看着玻璃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此坛可食春”。这是爷爷教我的老规矩,每坛腌菜都要写个日期和名字,就像练琴要定计划一样。
手机在流理台上震动,是苏曼发来的消息:“刚收到你视频课的留言,有学生说你教琴像讲故事。”她后面跟了个笑脸,我知道她又在调侃我上课太投入。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片青菜码好,盖上盖子。窗外地铁呼啸而过,震得窗台上的盆栽晃了晃。那盆绿萝是去年从上海带来的,叶子已经长得快垂到地上了。我蹲下身,轻轻拨了拨根部,泥土还是湿润的,说明上周浇的水还没干透。
厨房灯忽然闪烁两下,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座钟,六点四十七分。纽约的夜来得慢,天边还留着一点橘色的光。我起身泡了杯茶,茶叶罐是爷爷寄来的,紫砂的,盖子有点卡,每次打开都要用力拧一下。茶水倒进白瓷杯里,颜色很深,像他泡的那些年一样。
我端着茶走进客厅,YouTube直播间的留言还在滚动。最新一条是艾米丽发的:“老师,今天练《献给爱丽丝》时,我梦见您教我的样子。”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键盘边缘。这台笔记本是我刚来纽约时买的,屏幕边框已经有点泛黄了。
邮箱提示音突然响起,我点开一看,标题栏写着:“中国教育部国际艺术教育交流中心邀请函”。
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我点开邮件,字体端正,措辞正式,内容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他们希望我回国,参与一项针对低收入家庭青少年的音乐教育扶持计划,为期三年,待遇优厚。
我往后靠了靠,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电脑旁摆着去年教师节学生送的水晶奖杯,上面刻着“最美音乐传播者”。那时我还开玩笑说,这称号听着像老年才艺大赛的奖状。可现在,这个“传播”两个字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苏曼。
“喂。”我接起来,声音有点哑。
“看到邮件了吧?”她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
“我上午去教育部办事,刚好碰到他们讨论这件事。他们想找一个既有海外教学经验,又熟悉国内教育体系的人。林晚棠,这不是你一直等的机会吗?”
我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你还在吗?”她问。
“在。”
“你在想什么?”
我望向窗外,霓虹灯牌映在镜片上,一片斑驳。“我在想艾米丽。”我说,“她下周就要考艺术高中的试听,我还没帮她准备好。”
苏曼轻笑了一下,“你总能找到理由。”
“不是理由。”我声音低了些,“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说:“你还记得陈阿婆吗?”
我心头一紧。当然记得。七岁那年,是她握着我的手,按下了第一个琴键。那时她退休不久,在社区文化中心义务教琴。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她的白发在光里泛着银光。琴盖内侧还刻着一行小字:“1987年赠小棠”。
“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开心。”苏曼的声音柔和了些。
我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剥落的透明指甲油,这是收到茱莉亚录取通知那天涂的,已经掉了大半。我习惯性地用拇指抵住下唇——这个小动作从那时候就改不了。
“我不是不感激这个机会。”我说,“只是……我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
“挺好?”苏曼哼了一声,“合租屋漏水,电费单比工资高,每天对着屏幕教琴,连个正经办公室都没有。”
“但学生需要我。”我抬起头,“他们在进步,我能看到他们的变化。”
她没再说话,只有电话那头微弱的呼吸声。
我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琴凳上有道小小的烫伤痕,是初到纽约时打翻咖啡弄的。我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痕迹,想起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琴边,弹了一整夜的《彩云追月》。
“你爷爷知道这个消息吗?”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轻声说,“他最近腿疼得厉害,我不想让他操心。”
“你该告诉他。”苏曼顿了顿,“他一定会为你骄傲。”
我喉咙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按下一个音符。低音区的“哆”,沉稳而厚重。
“林晚棠。”她又叫了我一声,“你别总想着别人。有时候,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次。”
我望着窗外,纽约的夜终于彻底降临了。远处的高楼灯火通明,像是无数个琴键排列在黑暗中。
“我知道。”我说,“但我还没准备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
“好吧。”她说,“那你打算怎么回邮件?”
我回到电脑前,打开文档,开始写回信。
第一句:“承蒙厚爱,深感荣幸。”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手指悬在键盘上,眼前浮现出艾米丽练琴时皱眉的样子,还有她上周考试前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模样。
第二句:“尚需斟酌,容我三日回复。”
按下回车的那一刻,YouTube页面跳出一条新留言:“老师,《彩云追月》第三小节该怎样表现云的流动感?”
我笑了笑,回复:“试着想象风的方向。”
关掉邮箱,我把邀请函收进抽屉。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滑动,弹出一串熟悉的旋律。
是《彩云追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