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玻璃窗上,像谁在反复按错琴键。我坐在钢琴旁,手指搁在琴盖边缘,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台老旧的录音机还在放《月光奏鸣曲》,声音沙哑,像是从海底传来的回音。
黑板上还留着昨天孩子们画的星星,歪歪扭扭的,用彩色粉笔描了边。艾米丽总爱在下课前让大家画一颗星星,说是“每颗星都代表一首心里的歌”。可今天,连那几颗星星也显得灰扑扑的。
我翻开陈阿婆留下的手抄乐谱,纸页泛黄,边角卷起。她的字迹工整得不像个老人写的,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我摩挲着那一页《小星星变奏曲》的副调,想起她临终前说的话:“别把音乐当考试,当它是个朋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苏曼的信息。我看了眼没点开,继续盯着窗外。雨下大了,法拉盛街头的霓虹招牌都糊成了色块,唐人街那块红底金字的牌坊也被水汽吞没了。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湿漉漉的风。
“老师。”艾米丽的声音清亮,“我来早了。”
她头发梢滴着水,肩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我看她摘下帽子,露出湿漉漉的刘海,忍不住说:“你怎么不打伞?”
“伞坏了。”她咧嘴一笑,“反正也不远。”
我起身去接热水壶,教室后头有个小电炉,烧着一壶永远温吞的水。艾米丽已经放下包,开始整理乐谱。她动作熟练得很,把孩子们常用的曲谱按顺序码好,又把那几本旧教案本摆整齐。
“你最近练琴了吗?”我一边倒水一边问。
“每天都练。”她接过杯子,“不过不是您教的那些,是我想弹的。”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正低头吹热气,睫毛被水汽打湿了,微微颤动。
“练什么?”
“贝多芬。”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我想试试《悲怆》。”
我愣了一下,那可是她以前最怕的曲子。记得有次她弹到第二乐章,手抖得连和弦都按不住,最后趴在琴盖上哭了一场。
“你行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笑了,“但我愿意试试。”
她转身拉开包,从夹层抽出一个笔记本,封皮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白了。她轻轻放在讲台上,封面写着:“From Emily”。
我没问那是什么,她也没解释。
录音机里的《月光》播完了,换了一首肖邦的夜曲。艾米丽哼着副旋律,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补了几颗星星。她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装进去。
我坐回钢琴旁,翻着手抄乐谱,心却飘得很远。上星期苏曼说我们要申请那个“城市音乐之窗”的公益项目,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个梦。可现在项目竟然真的批下来了,只是需要我们尽快提交教学成果样本。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她。
“老师。”艾米丽忽然开口,“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学生,算不算成果?”
我抬头看她,她站在黑板前,手里还捏着半截粉笔。
“你说什么?”
“就是……”她犹豫了一下,“他们学琴的时间不长,有些孩子家里条件不好,练得也不够勤快。但他们都在努力,而且……他们都喜欢音乐。”
我沉默了。
“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成果。”她轻声说。
我喉咙有点发紧。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那些审批的人不会这么看。他们要的是数据、报告、成绩——不是一群孩子画的星星。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来电。我摸出来一看,果然是苏曼。
“喂?”我接起来。
“棠棠,好消息!”她声音兴奋,“‘城市音乐之窗’初步通过了,但我们需要尽快提交教学成果样本。你知道的,基金会那边要看数据,比如学生进步情况、课堂反馈、还有……嗯,视频资料。”
我握紧手机,目光扫过教室。墙上贴着孩子们的涂鸦,琴凳吱呀作响,录音机还在沙沙地响着。
“我知道。”我说。
“你那儿怎么样?有录音吗?有没有孩子们的进步记录?”
我瞥了眼艾米丽放在讲台上的笔记本。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冲我点了点头。
“有。”我低声说。
“太好了!”苏曼激动地说,“那你尽快整理一下,下周我要提交第一份报告。对了,你还打算回国吗?教育部那边好像很急。”
我愣了一下。之前他们发来邀请函,让我回去参与一个音乐教育扶持计划。我还没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再看看。”我说。
挂掉电话后,教室安静下来。只有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有人在远处弹琴。
艾米丽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可可。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她说。
我没有回答。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有人带着零食,有人争抢靠窗的位置。几个男孩在门口打闹,被艾米丽劝住。她已经开始帮我看管纪律了。
我站起身,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琴键上的水汽还没干,摸上去凉凉的。
“今天我们练节奏。”我说,“先听一段旋律,然后你们试着用拍手打出节拍。”
我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出一段简单的旋律。是《致爱丽丝》的简化版,适合初学者。
可我脑子里乱得很,刚才苏曼的话还在耳边转。成果、数据、报告……这些词像一根根细针,扎进我的心里。
“注意听。”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等会儿我会放慢速度,你们跟着打拍子。”
孩子们点点头,有几个已经开始拍手了。
我闭了会儿眼,试图集中注意力。可手指刚按下琴键,就弹错了。
是那个新来的男孩,他叫马库斯,十岁,刚搬来纽约不久。他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砸下一串音符。
琴声刺耳,像是有人撕碎了一张纸。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几个孩子缩了缩脖子,有个女孩低声“哇”了一声。
马库斯瞪着眼睛,嘴唇发白。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我不学了!”他说,声音又急又硬。
“马库斯,坐下。”我站起来。
“我不学了!”他重复了一遍,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我追出去两步,却被艾米丽拦住了。
“让我来。”她说。
她跑出去,在走廊里追上马库斯。我听见她低声跟他说着什么,声音很柔和。男孩低头听着,肩膀还在抖。
几分钟后,艾米丽回来了,马库斯没回来。
“他不想来了。”她轻声说,“但他答应明天还会来。”
我点点头,回到钢琴前。手还在抖,琴键冰冷。
“我们继续。”我说。
接下来的练习课,我几乎没怎么说话。孩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一个个变得特别安静。
艾米丽一直在帮忙,她替我调整琴凳,提醒孩子们看谱,甚至主动弹了一段示范旋律。她的技巧比我还熟练,弹得干净利落,像一条清澈的小溪。
下课后,孩子们陆续离开。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艾米丽。
“老师。”她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本蓝色笔记本,“你看看这个。”
我把笔记本接过来,翻开第一页。里面贴着一张照片,是我们第一次上课时拍的。照片里,艾米丽坐在琴凳上,脸上还带着紧张的笑容。
接下来的页面,是一段段录音片段、课堂笔记、还有她自己写的反思。
“这是我自己做的成长手账。”她说,“每次上课,我都会记下学到的东西,还有感受。”
我翻着一页页内容,心里慢慢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些就是我们的成果。”她说,“不只是技术上的进步,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映着星光。
“可这不是他们想要的。”我低声说。
“也许吧。”她点点头,“但老师,你教会我音乐不只是弹琴。”
我怔住了。
她转身收拾书包,背影挺直,像个真正的音乐老师。
“我先走了。”她说,“明天见。”
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里还握着她的笔记本。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琴键上,跳动着,像星星。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是封新邮件。
发件人:中国教育部音乐教育发展中心\
标题:我们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动作。
琴声还在回响,像陈阿婆当年教我时那样,温柔而坚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