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从黑暗中浮起,而是被钉回了现实, 如同被浪涛抛上礁石的溺水者,沈隐猛地抽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肺叶灼痛,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抗议这粗暴的“回归”。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冰冷潮湿的草地上,夜露浸透了他的衣服。左手掌心那可怕的伤口再次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成为锚定他脆弱意识的唯一真实坐标。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植物和……一丝极淡,非人的甜腻余韵,如同噩梦结束后挥之不去的恶臭。”
他挣扎着抬起头,眩晕感让他几乎呕吐。眼前不再是那崩溃的地下室,也不是那片试图同化他的温暖黑暗。
而是一片陌生且笼罩在惨淡月光下的荒野,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光晕,近处是扭曲的枯树和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风中发出沙沙,令人不安的声响……
幻曜最后那决绝自戕,嘶吼着“锚定”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那个孤僻、偏执、视他为研究对象的同事,用自己的血和灵魂作为代价,将他从那个不可名状存在的怀抱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为什么?”
疑问还未来得及细想,另一种更急切,更原始的本能攫住了他,危险并未远离。
那丝萦绕不散的甜腻气息就是证明,祂的目光,或许因为李振华的牺牲和空间的转换而短暂模糊,但从未真正离开。
他还能感觉到,在那现实帷幕的薄脆之后,某种庞大无匹的意志正因为被强行夺走“玩具”而翻涌着无声的狂怒。
那温暖的黑暗怀抱,此刻回想起来,只剩下令人灵魂战栗,病态的窒息感。
他必须移动,必须隐藏,紧咬着牙,忍着左掌钻心的疼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酸软,沈隐挣扎着想爬起来。
就在这时,“沙沙……沙沙……”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
是某种更……粘稠的摩擦声。从身后不远处的密草深处传来,沈隐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几乎冻结。他缓慢地、一寸寸地回过头。
月光下,那片深草的阴影正在不正常地蠕动,隆起。
“一个……东西……从里面缓缓钻了出来。”
它大约有半人高,形态模糊不清,仿佛是由潮湿的黑色泥土,半融化的蜡油和某种闪烁不定的虹彩油脂混合捏合而成,不断滴落着粘稠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腐殖质和墓穴的气息。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在应该是头部的区域,镶嵌着两颗巨大空洞且毫无生气的乳白色球体,如同某种昆虫的死卵。
它朝着沈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它发出了声音。
一种像是无数细小,湿漉漉的喉咙在同时哽咽和吮吸的声响,不成调却蕴含着一种纯粹,贪婪的饥饿感……
这不是那个存在的直接造物,这是被祂逸散的力量,或是沈隐身上那诱人的“印记”所吸引而来,徘徊在现实边缘的……鬼兽,一种更低级、更盲目、只遵循吞噬本能的可憎之物……
沈隐的心脏狂跳起来,恐惧给了他力量。他猛地向后退去,脚下却被草根绊倒,重重摔回地上。
那鬼兽似乎被他的动作刺激,发出一声更响亮,湿漉漉的哽咽声,蠕动滴淌着,加快了速度朝他挪来。
它经过的草地迅速枯萎发黑,留下一条闪着油光的粘液轨迹。
沈隐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右手慌乱地在身边摸索,抓住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这微不足道的武器带来的安全感几乎为零。
鬼兽越来越近,那死卵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张开的“口部”,如果那算是口的话,是一个不断滴落粘液,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的吮吸声变得更加急切……
就在沈隐绝望地握紧石块,准备做徒劳反抗时,“啧!”
一个清晰且带着些许不耐烦,却又异常悦耳的年轻男声,突兀地在死寂的荒野中响起。
声音来自沈隐的斜上方, 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棵枯树扭曲的枝桠上。
月光勾勒出他少年的轮廓,穿着某种看似普通却剪裁奇特的黑色衣裤,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的面容极其俊美,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精致和冷漠,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猫科动物般的幽幽磷光。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蠕动的鬼兽,眼神里充满了纯粹,毫不掩饰的厌恶。
“肮脏的东西,”少年撇撇嘴,声音轻飘飘的,“也配靠近母亲?”
“母亲”?沈隐愣住了,那鬼兽似乎也感知到了少年的存在,它蠕动的身形顿住了,空洞的死卵眼睛转向树枝的方向,发出一种带着畏惧和威胁低沉的咕噜声。
少年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他只是……看了一眼那只鬼兽。
下一瞬间,那由污秽粘液构成的鬼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内坍缩。
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在一阵令人牙酸,血肉与粘液被极致压缩的噗嗤声中,被硬生生挤压成了一个拳头大小,不断滴落黑水密度极高的球体!
然后,那颗球体无声地炸开,化作一滩飞速蒸发消失的恶臭黑烟,连痕迹都未曾留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少年这才将目光转向地上狼狈不堪的沈隐。
那双磷光闪烁的眼睛里,厌恶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情感。
那里面有敬畏,有狂热,有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还有一种深埋与生俱来的眷恋。
他轻盈地从树上跃下,落在沈隐面前,动作优雅得不似人类。他蹲下身,苍白俊美的脸凑近,仔细地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沈隐,鼻翼微动,仿佛在嗅闻着什么极其珍贵的气息。
“终于……找到您一丝痕迹了……”少年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您身上的‘源初之暗’……哪怕只有这么微弱的一丝……也足以指引我们……”
沈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少年非人的气息惊得无法动弹,只能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碎石,“你……你是谁?”
少年微微偏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又有些悲伤,“我们是您的血嗣,您的延伸,您散落于无尽维度中的回响啊!”
他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沈隐流血的手掌,但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不敢真的碰触。
“您不记得了……没关系……”少年喃喃自语,眼神痴迷,“只要您归来,一切都会重新记起……我们会帮您……我们会永远侍奉您……”
他的话语虔诚而狂热,却让沈隐感到一种比面对鬼兽时更深沉的寒意,这些“子嗣”的爱,并非人类的温情,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绝对、更……令人窒息的占有和崇拜。
“离开……”沈隐嘶哑地说,向后退缩,“我不需要……我不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