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然的问话就像一根细针一样，轻轻扎了一下青黛的心。
青黛听说，安答应是今年夏天进宫的，选秀的时候本来也不起眼，也偏偏是在她近殿前时，鬓边那朵海棠花恰巧引来了蝴蝶绕着飞，皇上大约是瞧着新奇，才封了她“答应”。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见风使舵得快。
刚封答应时，还有几个相熟的小主派人来送过些东西，问声好。这阵子，连路过延禧宫的太监宫女都脚步匆匆，生怕沾上什么似的。
青黛蹲下身，抬头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些：“小主说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宫里又有那么多主子，一时顾不上来也是有的。小主您性子好，往后总有机会让皇上再记起您的好。”
这些话，青黛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虚。
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年轻漂亮、家世显赫的姑娘多的是，那点因蝴蝶而起的“新奇”，怕是早被抛到脑后了。
可她不能说实话。
小主本就心思细，容易多愁善感，要是连她都泼冷水，小主怕是更难熬了。
安答应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青黛见过，安小主的这双手会绣极好的花。可在这深宫里，这好像没什么用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知道的……我哪比得上沈姐姐和嬛姐姐……”
沈姐姐是沈贵人，嬛姐姐是莞答应，都是和安答应一起选秀进宫的，也是她在这宫里仅有的两个“朋友”。
沈贵人出身名门，父亲是济州协领，家世摆在那儿，皇上自然看重。
莞答应更不必说，生得貌美，性子又活泼聪慧，刚进宫就得了皇上的宠爱，如今住的碎玉轩离延禧宫不算远，可那待遇，比她们这儿好上十倍都不止。
前几日莞答应生辰，皇上赏了好些东西，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有一对难得的羊脂玉镯，引得半个后宫都羡慕。
内务府的人也跟着巴结，碎玉轩那边的炭是上好的银丝炭，茶水是新贡的碧螺春，连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比别处多两个。
相比之下，她们延禧宫就寒酸得可怜了。
青黛心里替小主委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说“小主您比她们好”？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说“别和她们比”？
可在这宫里，怎么能不比呢？位份、恩宠、家世，哪一样不是比出来的？比不过，就只能受欺负，被冷落。
她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就见小禄子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包袱，脸上带着点慌张：“小主，青黛姐姐，方才内务府的人又来了，说是……说是给各宫送年下的赏赐，咱们这儿……就给了这个。”
他把包袱递过来，青黛接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打开一看，里面就只有两匹普通的素色棉布，还有一小包瓜子，连块像样的点心都没有。
小禄子咬着嘴唇，低声说：“刘公公还说……说小主位份低，就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这些东西，够过年用了。”
安答应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眼神里那点原本就微弱的光，像是被这阵冷风彻底吹灭了，只剩下满满的委屈和……绝望。
青黛看着她这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闷。
青黛总觉得自己和这宫里的人不一样。
她不是这宫里土生土长的人。或者说，她的身子是，可她的魂不是。
她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不叫青黛，叫盛明兰。
她记得父亲盛紘的样子，总穿着藏青色的官袍，说话时带着点文官的拘谨，他好面子，宠爱林小娘。
她记得母亲卫小娘，总爱坐在窗边做针线，手指纤细，绣出来的兰草能引来蝴蝶，还会教她“藏拙”，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让她在姐姐们面前少说话、多做事，最后因难产而死。
她记得祖母的疼爱，记得大哥长柏的严肃，二哥长枫的风流，还有五姐姐如兰的憨直。
后来她长大了，嫁了人。
丈夫是顾廷烨，那个曾经桀骜不驯、后来却满眼是她的侯府公子。
他们在澄园住过一段安稳日子，她学着管家，学着应对侯府的琐碎，他会在她忙得晚了时，端来一碗热汤，会在她受了委屈时，把她护在身后说“有我在”。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有他，有孩子，有澄园里的春夏秋冬，可后来……后来好像起了火。
是一场很大的火，火舌舔着房梁，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她记得自己在找什么，是孩子的襁褓？还是他留给她的那枚玉佩？
记不清了，只觉得浑身都疼，像是被火烤着，又像是从高处摔了下来，意识渐渐模糊时，她好像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明兰！明兰！”
再睁开眼时，世界就变了。
没有澄园的雕梁画栋，只有宫女住的简陋偏房，屋顶漏着风，墙角结着蛛网。
一个老宫女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见她醒了，皱着眉说：“总算醒了，还以为你要把小命丢在这宫里。从今日起，你就叫青黛，分到延禧宫伺候安答应，记住了，少说话，多做事，别给我惹麻烦。”
她张了张嘴，想喊“我不是青黛，我是盛明兰”，想问“顾廷烨呢，我的孩子呢”？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沙哑的“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纤细、苍白，没有做过管家事的薄茧，没有绣过兰草的痕迹，是一双属于宫女的手，不是盛明兰的手。
从那天起，世上再没有盛明兰，只有延禧宫的宫女青黛。
她跟着安陵容，看着这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谨小慎微的姑娘，在深宫里一步步挣扎。
安陵容绣荷包时，她会想起母亲教她的绣活，安陵容被人欺负时，她会想起自己在盛家藏拙的日子，安陵容对甄嬛掏心掏肺时，她会想起自己和如兰、华兰的姐妹情。
她把盛明兰的过往藏在心底最深处，用青黛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护着安陵容，也护着那个曾经的自己。
有时夜里睡不着，她会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盛家的月亮，澄园的月亮，和宫里的月亮，明明是同一个，却总让她觉得不一样。
她会轻轻摸着手腕，那里本该有顾廷烨给她戴的银镯子，现在却空空如也。
她不知道那场火后，澄园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那些疑问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可她连问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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