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正好。
安陵容本是带着青黛去采一些新鲜花瓣来做胭脂的，没成想，二人刚转过假山洞，就瞧见亭子里坐了两人。
皇上穿着明黄常服，手里握着支狼毫笔正低头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甄嬛坐在旁边，手里捧着本诗集，轻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两人相视而笑，那笑意暖得就像是这春日里的阳光，旁人真是插不进半分。
安陵容的脚步猛地顿住，没留意手里的花囊也掉在地上，里头的花瓣撒了一地。
她没去捡，而是那么站在树影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子里的人，脸色不好，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青黛赶紧蹲下身帮她拾花囊。
“小主，风大了，咱们该回去了。”青黛低声劝她，想拉她走。
安陵容却没动，声音发飘，却挤出微微假笑，“你瞧……皇上和莞姐姐多配啊。一个能写，一个能念，说的那些话，都那么好听。”
她顿了顿，才艰难地挤出后面的话，“可我……我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安陵容家里虽也是官宦，却只是个县丞，比起甄嬛的大理寺少卿父亲、沈眉庄的济州协领父亲，差得远了。
她从小没读过多少书，进了宫跟着甄嬛她们学过几个字，可终究是底子薄，别说吟诗作对，就是寻常的诗集，也看不大懂。
以前她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那些诗书道理，不如绣活实在。
可方才瞧见皇上和甄嬛那样，不是恩宠，是那种“你懂我”的亲近，她心里那点对诗书的不在意，怕是全变成了刺。
回到碎玉轩，安陵容把自己关在屋里坐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吃。
桌上放着本甄嬛送她的《诗经》，上面用朱笔圈了几个字，是她之前问过的，可如今那圈记看着刺眼得很。
青黛端着碗热粥进去时，正见她拿指尖划着书页上的字，划得又急又用力，指腹都红了。
“小主，多少吃点吧。”青黛把粥放在她手边。
安陵容没看粥，只抬头看青黛，眼里蒙着层水汽：“青黛，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进宫这么久了，连本书都看不懂。皇上和莞姐姐说的那些典故，我一句都接不上。”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们说我嗓子好，绣活做得巧，可这些有什么用呢？在皇上跟前，还不是插不上话？”
青黛把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没急着劝，先想起了以前在盛家时，祖母跟自己说的话。
那时候三姐姐总说“女子读那么多书干嘛，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她也偷偷觉得有理，直到后来见了太多因无知被欺、因无识被瞒的事，才明白祖母的意思。
“小主，奴婢以前听家里老人说过句话。”
青黛慢慢开口，声音放得稳，“她说读书无用这种话，都是骗人的。”
安陵容愣了下，抬眼看她：“骗人的？”
“嗯，骗人的。”青黛点头，“那些说读书无用的，要么是自己读不进去，要么是怕旁人读了书比自己强。
小主您想，书里写的是什么？是前人的道理，是别处的见闻，是人心的好歹。
读了书，未必能让您立马得皇上的宠，可至少能让您看懂事。”
“就说方才御花园的事。皇上和莞小主对诗，您觉得插不上话，心里堵得慌。可若是您也认得那些诗，知道那些典故呢？
您未必非要跟着对，可您能懂他们笑什么，懂皇上写那句诗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懂了，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了。”
青黛拿起桌上的《诗经》，翻到安陵容圈过的那页：“您学认字，读些书，未必是为了在皇上面前露才，也不是为了和谁比。
是为您自己。往后宫里再有人说些酸话、设些小圈套，您读了书，心里亮堂，就知道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哪些事该应，哪些事该躲。”
“您绣活好，那是手上的本事；歌嗓好，那是身上的本事。
可读书懂道理，是心里的本事。手上的本事能被人抢、被人学，心里的本事，才是谁都拿不走的。”
安陵容怔怔地听着，指尖慢慢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那本《诗经》，又抬头看青黛，眼里的水汽渐渐散了些，多了点迷茫，却也多了点光。“为我自己？”她轻声重复了一句。
“是为您自己。”青黛肯定地说，“您不用急着学那些吟诗作对的花哨，先从认字开始。每天认五个字，十天就是五十个，日子久了，自然就多了。
奴婢陪着您，您要是有不懂的，就问奴婢。奴婢虽说也读得不多，寻常的字和道理，还是能说上几句的。”
她把粥碗递到安陵容手里，“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认字。等明儿天好，咱们就在廊下晒太阳，奴婢教您念‘桃之夭夭’好不好？不是为了给谁听，就为您自己念着顺耳。”
安陵容捧着粥碗，没立刻喝，却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她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热粥暖了胃，也像是暖了心，她的眼神才渐渐定了下来。
等她喝完粥，竟主动把《诗经》往青黛面前推了推：“那……你现在就教我认两个字吧？就认方才你说的‘夭夭’。”
青黛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应了：“好。”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安陵容认真的侧脸上。
她的指尖跟着青黛的手指划着字，划得很慢，却很稳。
青黛知道，教她认字读书，未必能让她立刻在宫里站稳脚跟，可至少能让她心里多块秤砣，往后再遇上今日这样的事，她或许还是会羡慕，却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慌得没了主心骨。
读书不是为了争什么，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明白些。这话，不光是说给安陵容听的，也是青黛对自己说的。
在这深宫里，活得明白，才能活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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