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311年),匈奴铁骑踏破洛阳,晋怀帝被俘,中原陷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境。三年后,长安失守,晋愍帝出降,西晋正式覆灭。此时,琅琊王司马睿在世家大族的簇拥下,于建康(今南京)登基称帝,改元建武,是为晋元帝,东晋的历史大幕就此拉开。这个偏安江左的王朝,在士族与皇权的博弈、北伐与内斗的交织中,走过了一百零三年的风雨历程,留下了无数令人唏嘘的故事。
东晋建立之初,皇权虚弱如风中残烛。司马睿本是西晋皇室的远支,在江南毫无根基,若没有北方南迁士族与江南本土士族的支持,根本无法立足。其中,琅琊王氏的功劳最为卓著。王导作为司马睿的首席谋臣,一手策划了“新亭对泣”的名场面——当南迁士族在新亭宴饮,有人感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人悲泣之时,王导厉声驳斥:“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番话不仅稳定了人心,更将士族力量凝聚在司马睿麾下。
登基大典上,司马睿竟拉着王导一同坐上龙椅,要与他共享天下,虽被王导婉拒,但“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就此定调。王导主内,任丞相总揽朝政;其堂兄王敦主外,手握重兵镇守荆州。王氏子弟遍布朝野,一时之间,“王家门生故吏满天下”。这种士族专权的模式,贯穿了东晋始终,也为王朝的动荡埋下了伏笔。
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因不满司马睿试图削弱士族权力,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顺江而下直逼建康。守军望风披靡,司马睿被迫求和,甚至对王敦说:“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当归琅琊以避贤路。”这场叛乱虽以王敦退回荆州告终,却彻底暴露了皇权的脆弱。次年,司马睿在忧愤中病逝,临终前将太子司马绍托付给王导,可见其对士族的依赖与无奈。
东晋一朝,“克复神州”始终是朝野上下的执念,无数仁人志士投身北伐,却大多在内部倾轧中功败垂成,祖逖与桓温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祖逖出身北方士族,永嘉之乱后率亲族乡党南迁。他深知中原沦陷之痛,向司马睿请缨北伐,却只得到一千人的粮饷和三千匹布帛,连兵器都需自筹。即便如此,祖逖仍毅然率部渡江,船至中流时,他击楫立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这掷地有声的誓言,便是“中流击楫”的由来。
北伐初期,祖逖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沿途坞堡纷纷归附。他先败后赵大将石勒的部下,又收复谯城(今安徽亳州),逐步将势力推进到黄河沿岸。石勒慑于其威名,竟主动派人修缮祖逖祖父的坟墓,并送来礼品求和。正当祖逖准备挥师北渡黄河时,朝廷却任命戴渊为征西将军,节制北方军事。戴渊虽有声望,却毫无北伐经验,更对祖逖处处掣肘。同时,王敦叛乱的阴云日益浓重,朝廷无暇北顾。祖逖见北伐无望,忧愤成疾,最终病逝于雍丘(今河南杞县),时年五十六岁。他死后,其部众溃散,收复的失地再度沦陷,“闻者如丧考妣”,百姓为他立祠纪念,以寄哀思。
半个世纪后,桓温成为北伐的主导者。他出身谯国桓氏,凭借平定成汉政权的战功崭露头角,逐渐掌握了东晋的军事大权。永和十年(354年),桓温第一次北伐,亲率四万大军从江陵出发,翻越秦岭,在蓝田大败前秦军队,直抵长安近郊。当地百姓“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老人流泪道:“不图今日复见官军!”然而,前秦苻坚采取“坚壁清野”之计,烧毁了城外的麦田,晋军粮草断绝,桓温被迫撤退,此次北伐虽声势浩大,却未能巩固战果。
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第二次北伐,攻克洛阳,修复了西晋皇陵,并上表请求朝廷迁都洛阳。但此时江南士族早已安于现状,迁都提议遭到一致反对。桓温无奈,只得留下部将镇守洛阳,自己返回建康。不久后,洛阳再次被前燕攻占。太和四年(369年),桓温发动第三次北伐,目标是前燕。初期晋军进展顺利,攻克壶关(今山西长治)、枋头(今河南浚县),逼近邺城(今河北临漳)。但前燕以割地为条件请前秦出兵相助,晋军在秦燕联军的夹击下大败,损失惨重。
三次北伐的失败,不仅让东晋失去了收复中原的最佳时机,更让桓温的野心彻底暴露。他返回建康后,废黜晋废帝司马奕,立司马昱为帝(晋简文帝),权势达到顶峰。临终前,桓温多次暗示朝廷给自己加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权臣的最高礼遇,常为篡权前奏),却被谢安、王坦之等士族领袖以“修改诏文”为由拖延,直至他病逝,加九锡之事仍未办成。桓温的北伐,终究沦为他争夺权力的工具,徒留“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的狂言,令人扼腕。
太元八年(383年),前秦苻坚在统一北方后,亲率八十七万大军南下,号称“百万之众”,欲一举吞并东晋。消息传到建康,朝野震动,百官惊慌失措,连孝武帝司马曜也坐立难安。此时,谢安以丞相之职主持朝政,他沉着冷静,力排众议,任命弟弟谢石为征讨大都督,侄子谢玄为前锋都督,率八万“北府兵”迎敌。
北府兵是谢玄在广陵(今江苏扬州)招募的北方流民组成的军队,这些流民饱受战乱之苦,对前秦有着刻骨的仇恨,且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战前,谢玄向谢安请示破敌之策,谢安却只说“已别有旨”,随后便带着亲友去山中别墅游玩,还与谢玄下棋赌别墅。棋局中,谢玄心神不宁,频频失误,最终输给了谢安。其实,谢安早已暗中部署妥当,他的镇定自若,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
两军在淝水两岸对峙。苻坚登寿阳城眺望,见晋军阵列整齐,又误将八公山上的草木当作晋军伏兵,不禁感叹:“此亦劲敌也,何谓少乎?”这便是“草木皆兵”的由来。谢玄深知敌众我寡,不宜久拖,于是派人向秦军提议:“请秦军稍退,让晋军渡过淝水后再决一死战。”苻坚认为可趁晋军半渡之时发动突袭,便同意了提议。
然而,秦军多为各族降兵,人心涣散,一旦后撤便失去了秩序。谢玄抓住机会,率部迅速渡河,猛击秦军前锋。同时,晋军降将朱序在秦军阵后大喊:“秦军败矣!”秦军士兵信以为真,纷纷溃逃,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苻坚在混乱中中箭,单骑逃回北方。经此一役,前秦元气大伤,不久后便分崩离析,东晋则趁势收复了徐、兖、青、司等州郡,迎来了短暂的稳定。
淝水之战后,谢安的声望达到顶峰,但也引起了孝武帝的猜忌。孝武帝重用弟弟司马道子,排挤谢氏家族。谢安被迫离开建康,前往广陵避祸,不久后病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曾经煊赫一时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终究逃不过皇权与士族博弈的轮回。
淝水之战后的和平并未持续太久。孝武帝死后,晋安帝司马德宗即位,此人智力低下,无法理政,朝政落入司马道子与其子司马元显手中。司马氏父子腐败无能,横征暴敛,激起了孙恩、卢循起义。起义军转战东南沿海,一度逼近建康,虽最终被镇压,却极大地动摇了东晋的统治根基。
在镇压起义的过程中,桓温之子桓玄趁机崛起。他凭借桓氏家族的声望,收拢兵权,于元兴元年(402年)以“讨伐司马元显”为名起兵,攻入建康,处死司马道子父子,自封为丞相、楚王。元兴二年(403年),桓玄逼迫晋安帝禅位,建立“楚”政权,史称“桓楚”。东晋看似走到了尽头。
但桓玄称帝后,生活奢靡,政治腐败,很快失去了人心。北府兵将领刘裕趁机在京口(今江苏镇江)起兵,率领一千七百余人讨伐桓玄。刘裕出身寒微,曾以卖草鞋为生,却极具军事才能。他率领的北府兵旧部作战勇猛,屡败桓玄军队。桓玄仓皇逃离建康,不久后在江陵被杀,桓楚政权覆灭。
刘裕将晋安帝迎回建康,重新拥立晋室,但此时的东晋早已名存实亡,朝政大权尽归刘裕。刘裕凭借北伐南燕、西灭后秦的战功,积累了足够的威望,于元熙二年(420年)逼迫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建立刘宋政权。东晋就此灭亡,中国历史进入南北朝时期。
东晋虽在政治上动荡不安,却在文化上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玄学的盛行、山水诗的兴起、书法艺术的成熟,共同勾勒出这个时代的精神风貌。
王羲之以“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书法被誉为“书圣”,他的《兰亭集序》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众人饮酒赋诗,王羲之挥毫写下《兰亭集序》,记录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良辰美景,也流露出“死生亦大矣”的人生感慨。
陶渊明则在乱世中开辟了另一片精神天地。他出身士族,却厌倦了官场的黑暗与虚伪,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归隐。他的《桃花源记》描绘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理想社会,寄托了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归去来兮辞》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更是成为中国文人归隐情怀的千古绝唱。
此外,顾恺之的绘画“迁想妙得”,《女史箴图》《洛神赋图》流传千古;郭璞的《尔雅注》为古籍研究奠定基础;干宝的《搜神记》开创了志怪小说的先河。这些文化成就,如同黑暗中的星光,照亮了东晋偏安的岁月。
东晋的一百零三年,是皇权旁落、士族纷争的百年,也是北伐无门、壮志难酬的百年,更是文化璀璨、精神自由的百年。它诞生于乱世,在风雨飘摇中维系着汉文化的血脉,最终在历史的浪潮中落幕。当刘裕登基称帝的钟声响起,江左的烟雨依旧朦胧,只是那座见证了“王与马”的建康城,已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