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北徙
山子带回的消息,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上泼下的最后一点雪水,寒意刺骨,却也让那微弱的炭火显形。“镇北虎”自身难保,所谓的联盟尚未开始便已名存实亡。北方的黑瞎子沟,是地图上模糊的标记,是传闻中比当前绝境更为严酷的未知之地,是绝望中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存在的缝隙。
楼祈安那句“向北走”,不是激昂的号召,而是生存本能催生出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时间讨论,没有余地犹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这支仅存四十余人的队伍,搀扶着伤员,背负着几乎空空如也的行囊,再次踏上了迁徙之路。
这一次,连方向都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背离了可能存在的盟友,背离了相对熟悉的山峦,向着传说中更加荒蛮、寒冷的北方腹地进发。
路途的艰辛远超以往。风雪似乎永无休止,脚下的积雪深可及腰,每前进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生命能量。饥饿不再是隐隐作痛,而是化作了吞噬理智的野兽,让人们看着枯树皮和冻土下的草根时,眼中会冒出绿光。伤员的情况持续恶化,缺医少药,寒冷和感染如同无形的镰刀,每一次歇息,都可能有人再也无法站起。
楼祈安的伤势在严寒和劳累中反复,那条胳膊肿得发亮,但他用破布紧紧缠住,面色苍白却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用砍刀劈开挡路的荆棘,用几乎冻僵的身体为后面的人踏出脚印。江卿礼紧跟在他身后,原本清秀的脸庞被风霜刻满了痕迹,眼神却如同被磨砺过的黑曜石,沉静而坚定。他分担着探路和照顾伤员的重担,将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更多地分给更需要的人。
刘大炮依旧骂骂咧咧,但骂声里少了暴躁,多了认命般的坚韧,他几乎扛起了整个队伍的重物,仿佛要用肉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痛苦。赵大刀沉默了许多,那双惯常挥舞大刀的手,更多时候是用来搀扶踉跄的队员,他看向楼祈安的背影时,目光复杂,有敬佩,有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年轻领袖肩上重担的怜惜。
他们像一群行走在白色地狱里的孤魂野鬼,与天斗,与地斗,与自身的极限斗。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同伴,常常是一夜过去,身边某个熟悉的身影就彻底冰冷僵硬。人们默默地将逝者掩埋在积雪之下,没有仪式,没有哭泣,只有更深的沉默和刻入骨髓的仇恨。每一次减员,都让活着的人更加紧密地靠拢,仿佛要用彼此的体温,对抗这吞噬一切的严寒和绝望。
第二十四章:沟壑微光
不知在风雪中跋涉了多久,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当队伍的人数锐减到不足三十,所有人都已到达极限,仅凭一丝不灭的本能移动时,走在前面的山子(他的伤势稍有好转)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不像人声的呼喊:
“沟!前面是沟!有……有烟!”
人们麻木地抬起头,奋力拨开眼前凝结着冰霜的睫毛。
前方,地势陡然下降,一片被厚重冰雪覆盖的、幽深辽阔的山谷展现在眼前。与之前经历的林海不同,这山谷两侧山势更加险峻,谷底似乎更为开阔。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谷深处,几缕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灰白色天空融为一体的炊烟,袅袅升起。
有烟,就意味着可能有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震颤着濒临崩溃的神经。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谨慎。人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尽最后力气向山谷下冲去。
然而,希望往往伴随着更大的危险。就在他们接近谷底,能够隐约看到一些依山挖掘的简陋窑洞轮廓时,尖锐的枪栓拉动声和一声厉喝从侧面一块巨石后响起:
“站住!什么人?再动开枪了!”
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从雪堆和岩石后探出,对准了他们。对方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占据了有利地形,而且警惕性极高。
楼祈安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镇定,重复着那近乎绝望的开场白:
“别开枪!我们是抗樱的队伍!从南边逃难来的!没有恶意,只想讨个活路!”
对方沉默着,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良久,一个穿着翻毛皮袄、脸上带着冻伤疤痕的汉子从岩石后缓缓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他们这群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人。
“抗樱的?”那汉子的声音粗粝沙哑,“哪部分的?凭证呢?”
“我们没有部分了……”楼祈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悲凉,“原来的队伍……打散了……死的死,散的散……我们是从沈阳沦陷那天晚上,逃出来的……我们是东北大学的学生,和不愿做亡国奴的弟兄……”
他顿了顿,看着对方警惕不减的眼神,缓缓放下了举起的双手,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臂,让他眉头微蹙,但他依旧挺直了脊梁:“我们……没有凭证。如果非要凭证,我们身上的伤,饿瘪的肚子,还有死在路上的几十个弟兄……就是凭证。”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激昂的修饰,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他身后,赵大刀、刘大炮、江卿礼,以及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默默地站着,他们破旧的衣衫下是累累伤痕,他们深陷的眼窝里是压抑的悲愤和不肯熄灭的火光。这是一群被战争彻底摧毁了原有生活,却未被摧毁意志的人。
那穿皮袄的汉子目光缓缓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似乎在评估着这些话的真伪,评估着这群人的成色。山谷里的风卷着雪沫,打在双方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那汉子缓缓放下了举着的步枪,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其他几个隐蔽的身影也解除了警戒。
“进来吧。”汉子侧过身,让开了通路,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温度,“这沟里,叫‘不屈沟’。能活着摸到这儿的,都是不想对樱寇低头的骨头。”
第二十五章:尾声·未竟之路
“不屈沟”比他们想象的要大,也更为隐蔽。沟壑纵横,窑洞深藏,易守难攻。这里聚集了约摸百十来人,成分复杂,有溃兵、有猎户、有破产的农民、也有像他们一样逃难出来的学生,甚至还有一两个懂点草药的山野郎中。条件依旧极其艰苦,但至少有了相对稳定的栖身之所,有了可以分担风险的同伴。
楼祈安、江卿礼和他们的队伍,如同溪流汇入暗河,融入了这个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微小抵抗据点。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几十张吃饭的嘴,更是来自外界的信息、不同的经历,以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更加坚韧沉毅的力量。
楼祈安的伤在郎中和江卿礼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好转。他没有急于争夺什么地位,而是以其冷静的头脑、清晰的条理和无私的付出,逐渐赢得了沟里大多数人的尊重。他与沟里原有的几位头领,包括那个盘问他们的汉子(名叫铁岩),共同商讨着生存之道、御敌之策。
江卿礼则用他学到的知识,帮着整理物资,记录信息,甚至开始尝试用简陋的工具绘制更精细的周边地图,教授愿意学习的人认字,将“不屈”的信念,试图用文化的方式传承下去。
春天,终于在最深重的严寒后,蹒跚而来。山谷间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土地,顽强的草芽顶开冻土,绽放出一点点新绿。
然而,春天并未带来和平。樱寇的扫荡依旧频繁,补给依旧困难,牺牲依旧每天都在发生。他们依旧是一群被困在敌后、挣扎求存的孤军,光复故土的道路,漫长看不到尽头。
一日黄昏,楼祈安和江卿礼并肩站在沟口的一块高地上,眺望着远方依旧被日军占据的、他们来的方向。落日的余晖将群山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不知道沈阳……现在是什么样子。”江卿礼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
楼祈安沉默良久,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在记忆中燃烧的城市。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某种磐石般的力量:
“总会回去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也许不是我们这一代,也许不是用我们熟悉的方式。但只要火种不灭,就像这沟里的草,今年被烧光了,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
他转过头,看向江卿礼,看向沟里那些在夕阳下忙碌的、衣衫褴褛却眼神坚定的人们。
“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像是在对江卿礼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宣誓,“我们在这里,是为了让那一天,总有一天,一定会来。”
夕阳沉入远山,最后一缕光辉掠过他坚毅的侧脸,落入他深不见底、却燃烧着永恒火焰的眼眸中。
风雪暂歇,征衣未解。长夜依旧漫漫,但沟壑深处,薪火已燃。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