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洛克涅维摸了摸眼睛,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如果苏薇塔知道了他现在失明了,会嫌弃他吗。想到这,自卑感环绕着科洛克涅维,他为此忧虑的皱起了眉。
安娜看见他的表情,以为他不舒服,赶忙开口:“科维,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妈妈,一定不要勉强。”
科洛克涅维飞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微笑道:“母亲,我真的没事。我只有点困,想休息一下。”
安娜看着儿子强作镇定的脸,心中刺痛更甚。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科洛克涅维已然躺下,便轻叹一口气。“我已经告诉普莱多克了,你哥他正在赶来的路上。”抬起的手最后只落在被子上,轻轻掖了被角,转身出去了。
这几天父皇似乎一次也没有来看望过他,父皇的孩子很多,他是不受宠的几个之一。
科洛克涅维的感官从小就比一般人要敏感上许多,如果集中精神,甚至能听到房门外仆人的窃窃私语:
“不会吧?皇帝一次都没来过吗?这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啊。”
“唉,本来咱们宫的份例就不多,昨天送过来的又被……”
…………都是我的错吗……?
从那天以后科洛克涅维不愿意再见任何人。黑暗扭曲了他的心态。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所有人!都给我出去!”科洛克涅维猛地抬手挥向旁边,将仆人递上的水杯狠狠打翻在地,瓷片碎裂,水花溅湿了地毯。仆人赶忙跪下:“殿下,是您的母亲很担心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失去了视觉的黑暗中,绝望、恐惧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屈辱感如同狂潮般席卷而来。那场噩梦的余威仍在神经末梢灼烧,而现实中永恒的黑暗,比骨刺穿眼更让他无法忍受。“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狂怒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仆人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安娜也惊得后退一步,泪流满面却不敢再靠近。“科维,别这样……”
“母亲!我看不见了!”科洛克涅维咆哮着,像一头受伤又找不到出口的困兽,抓起身后的枕头胡乱砸了出去,“出去!”
宫殿瞬间陷入死寂,只留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又绝望的低吼。从此,富丽堂皇的寝宫成了囚笼。他砸碎所有触手可及的物品,拒绝任何人的探视,连御医靠近都会被暴怒地驱赶。他缩在床角最黑暗的角落里,仿佛要将自己也融入那片虚无,只有紧握的双拳和无法聚焦的眼窝里,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曾经温和谦逊的皇子殿下,被无边的黑暗逼成了狂躁的囚徒。
日复一日,绝望的气息在宫殿里弥漫。连安娜也只能在门外垂泪,束手无策。
普莱多克也来过了,甚至还没说两句话就被皇帝派来的人叫走了,听仆人说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当天就被派走了。理由可笑到令人发指:交给他的任务没完成。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琉璃窗棂,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他耳边低语。科洛克涅维蜷缩得更紧,黑暗和雨声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就在这时,寝宫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抹身影飘了进来。
没有仆人的小心翼翼,没有御医沉重的脚步声。只有一道轻灵、带着一丝湿气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谁?滚出去!我说过谁也不见!”科洛克涅维的神经瞬间绷紧,嘶声吼道。
那脚步声停住了,但没有离开。静默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柔和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他狂躁的壁垒:
“科洛克涅维殿下,连我也要滚出去吗?”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劈开他混乱的脑海。苏薇塔!是苏薇塔!
“你……你怎么来了……”科洛克涅维的声音卡住了,狂躁被惊愕瞬间冲淡了几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惭形秽和抗拒。“你来做什么?别看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他本能地扭过头,试图藏起自己空洞的眼神,身体因激动和难堪而微微发抖。
苏薇塔并没有走近,只是静静站在稍远的地方。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科维,我看不看得见你现在的样子,很重要吗?”
科洛克涅维猛地一怔。
“你看,”苏薇塔的声音轻轻飘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即使我站在这里,对你而言,我和这寝宫里的桌子、椅子、壁画又有什么区别?在你永恒的黑暗里,它们都是‘形状’不明的存在。你抗拒所有人的靠近,并非因为害怕被看轻,科维,你是被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愤怒困住了。”
这话像一根精准的针,刺破了他愤怒的气球。科洛克涅维紧绷的身体有些松懈,但痛苦仍未散去:“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永远失去光明是什么感觉吗?像沉在最深的海底……”
“我不知道,”苏薇塔坦诚地回答,声音更近了些,带着雨水的气息,“我无法想象你的痛苦。我只知道是你在裂隙里保护了我。”
科洛克涅维沉默了。回忆如潮水般涌现,那个混乱的瞬间,看到她差点被攻击到的恐惧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
苏薇塔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是你拼死救了我,我看到了你的勇气。科维眼中的世界,从来不是只浮于表面。你的‘看见’,是用心,而不是仅仅靠这双眼睛。”她的声音仿佛是神明的指引。
“现在,你把自己封闭在恐惧的牢笼里,拒绝了一切光和声音,也拒绝了能帮助你的心。黑暗,是禁锢。但你此刻的愤怒,才是真正的枷锁。它让你忘记了,你失去的是视觉,不是感知的能力,不是智慧,更不是你那颗曾经能照亮别人的心。你曾为我驱散黑暗,殿下。现在,你必须学会为自己驱散这片内心的阴霾。”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冲刷着他心中冰冷的磐石。那狂躁的怒火渐渐熄灭,留下的是深沉的疲惫和无措的迷茫。冰冷的盔甲下,被压抑的情感似乎找到了裂口。
“我……还能做什么?”他沙哑地问,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暴戾,只剩下纯粹的茫然和无助。他摸索着想坐直,却显得笨拙而脆弱。
苏薇塔终于靠近了几步,在他床边不远处停住。她没有触碰他,手心里多出了一件东西——轻柔的丝绒触感。那是……一个娃娃?是她喜欢的兔子娃娃。
“试着‘看’。”她的声音充满鼓励,“闭上眼睛……放松……深呼吸用你身体的其他感官去‘听’这场雨,雨打在窗户上是怎样的声音?砸在远处庭院石板上呢?风吹过雨滴又带起了什么气味?用你的指尖去感受这丝绒的纹理,感受您寝殿墙壁上浮雕的纹路,或者……你床边木雕上的刻痕。世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向您呈现,它从未真正离开您。”
苏薇塔轻柔地引导着。科洛克涅维下意识地接住那个娃娃,柔软的丝绒触感异常清晰。他顺着她的引导,强迫自己去“听”。渐渐地,那些单调狂暴的雨声似乎剥离出了层次——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脆,远处沉闷的鼓点,风在窗外回廊掠过时幽咽的低鸣……他的指尖摩挲着娃娃,想象着它的样子。更近处,是苏薇塔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雨水清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微暖的气息。
就在他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非视觉的感知状态时,一丝微弱的悸动,从他胸腔深处悄然升起。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熟悉——是他的灵力!它像一颗被深深埋藏的种子,艰难地探出了一丝根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模糊的感知。
他猛地抬起头,即使紧闭着那不再能视物的眼窝,他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深沉的黑暗,牢牢地“锁”定了苏薇塔的方向。虽然他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黑暗中,她的轮廓被一层微弱、朦胧、只有他能感受到的气息勾勒出来——不再是完全的虚无。
“我……”科洛克涅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感觉……感觉到……你了……”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愤怒筑起的高墙,同时涌上的,还有一种绝境逢生般的、微弱的暖意。是她,带着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重新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生机。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娃娃,像个抓住唯一浮木的溺水者,终于,他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触摸到了一丝微光。
“这里真难找呀。”苏薇塔的声音带着坏坏的笑,“人家可是被禁足三个月了呢,出来以后就立刻来找你了哦,倒是你——”
苏薇塔故意拉长了语调。
“对……对不起。”
“好好休息吧,过几天给你个惊喜。”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