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瑜回到房中,铜镜里的烛火晃得人眼晕。
她抬手抚过鬓角那支素银簪子——还是三年前萧浔梧赏的,说是衬她的冷梅香。
指尖触到冰凉的簪头,忽然想起那个漏雨的春夜。
那时玄泗殿西侧的偏殿还没修缮,雨水顺着雕花窗棂往屋里渗。
萧浔梧披着件半湿的墨色披风,倚在窗边看雨,发梢滴着水,却笑得比檐角的月光还亮。
“扶瑜,琉璃。”
她忽然回头,指尖转着枚白玉扳指。
“你们要记住,你们忠于的,永远是萧浔梧。”
话尾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
“萧浔梧也永远是萧浔梧。”
当时琉璃正蹲在地上堵门缝,闻言含糊应了声“知道啦。”
扶瑜却盯着少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没敢接话。
此刻再想起,那话里的重量像块冰,在心底慢慢化开来,凉丝丝的,渗得人发慌。
萧浔梧。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默念,镜影忽然晃了晃,竟和记忆里那个雨夜的少主重合了。
————
消息的散布让玄泗殿的青砖缝里都透着躁动。
天刚蒙蒙亮,神灵阁门口那具尸体就被晨露浸得发僵——半边脸糊着暗红的血,另半边却能看清被冰碴冻伤的青黑。
“死!死人了啊!”
洒扫的小杂役瘫坐在台阶上,手里的扫帚滚出去老远,撞在朱漆大门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飞了门檐下栖息的寒鸦。
“萧浔梧!”
萧倾的怒吼几乎掀翻了神灵阁的屋顶。
他一脚踹翻案牍,摞得整整齐齐的卷轴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卷滚到脚边,被他狠狠碾在靴底。
“去把沈奕那个蠢货带过来!”
廊下的侍女们吓得缩成一团,谁都不敢吱声。
“大长老,您找我。”
沈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站在晨光里,青灰色的衣袍沾着些草屑,左手藏在袖中,指节泛白。
“蠢货!”
萧倾的巴掌带着劲风甩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沈奕被打得偏过头,唇角立刻渗出血丝,他却没抬头,只垂眸盯着地面青砖的裂缝,喉结滚动两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眼底翻涌的杀意。
“你自己干的好事!人都被送到门口了!现在好了,她萧浔梧不仅没死,还借机敲打了神灵阁!脸呢?你这是要昭告天下神灵阁要造反,你沈奕有不臣之心吗?”
沈奕被这劈头盖脸的话愣了神。
什么叫萧浔梧没死,还把人送回来了?
他终于抬眼,瞳孔里蒙着层雾:“她,她不是修为废了吗?我明明……”
他明明看着那支淬了“化灵散”的箭擦过她的脸颊,明明感觉到她的灵力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往下坠。
“你以为人家少主是白当的吗?”
萧倾抓起桌上的玉如意就往地上砸。
“那老东西给她保命的法宝怕是堆成山了吧?还有你那个好弟弟,玄泗殿的走狗!沈家,玄宫的附庸!”
“我知道了。”
听见沈辞的名字,沈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转身时,袖中的左手终于松开,掌心已是几道血痕。
萧倾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口:“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想和我争,他萧沐当年都没这个本事!”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他大手一挥,案上的青瓷茶杯“哐当”碎裂,滚水溅到手背上,烫出几个红印,他却浑然不觉。
“大长老,信鸽回来了。”
白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捏着个卷成细筒的纸条,油纸封着的边角还带着雨渍。
萧倾接过纸条,指尖的灵力烧穿油纸,一行蝇头小楷露出来:“萧浔梧,危矣。”
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就。
他冷笑一声,掌心腾起幽蓝火焰,纸条瞬间化为灰烬,飘落在地时还带着点焦糊味。
“派人盯着榕州和城主,最好让他们……都死在那。”
“是。”
白起躬身退下,转身时瞥见萧倾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竟比上个月又多了些。
老不死的和病秧子……
萧倾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指节捏得发白。
玄城的天,早就该该换了。
————
榕州的晨雾还没散,驿站后院的芭蕉叶上滚着露水,沾湿了琉璃的裙角。
“有消息了吗?”
萧浔梧刚起身,腰间的环佩就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披了件暖黄色外袍,领口绣着半朵梅花,是前几日琉璃趁着她睡着时偷偷绣的。
“玄泗殿的大门周围都是我们的人。”
琉璃把拧干的帕子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
“但今早卯时,偏院飞出去一只信鸽,翅膀上还绑着块红绸子——是神灵阁那边传信的记号。”
萧浔梧用帕子擦着手,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茉莉上。
“偏院住的是哪些人?”
“查了名册,”
扶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个蓝布册子。
“除了城主带的亲卫,就是几个旁支的子弟。有嫌疑的……就只有岑宁和于佳卉。”
她顿了顿,补充道,“于佳卉的父亲去年在秘境里折了,岑宁的兄长是萧倾的远房表侄。”
“继续盯着。”
萧浔梧放下帕子,指尖轻轻碰了下茉莉花瓣,露水沾在指腹上,凉得像冰。
三人一时无话,只有廊下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衬得屋里愈发安静。
“去把扶瑜叫上,接风宴该开始了。”
良久,萧浔梧站起身,外袍的下摆扫过凳脚,带起一阵风,吹得茉莉花瓣颤了颤。
“少主,要不要给沈公子留信?”
琉璃从抽屉里翻出张信笺,是她特意买的洒金纸,边角还印着些缠枝莲。
萧浔梧思忖半晌,接过笔时,手腕微微发颤。
她蘸了点墨,只写了九个字:“盯紧萧倾,勿轻举妄动。”
字迹力透纸背,末尾的“动”字收笔时,墨点溅出了个小圈。
————
榕州最繁华的地带挨着护城河,青石板路上满是摊贩的吆喝声。
卖糖画的老汉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画龙,糖浆的甜香混着河风里的水汽,扑了萧浔梧满脸。
“据说那思南仙君嫉恶如仇,实力强大,用尽浑身解数,终是斩杀了矜雾!”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溅到前排看客的脸上。
“那一战啊,天崩地裂,魔神的血染红了整个洛川!”
“好!好!”周围的叫好声差点掀翻了说书棚的顶。
“那边在说什么?”
萧浔梧忽然停下脚步,指尖掐进了掌心。
方才那两个字像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
“都是些从千年前流传下来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
扶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说书人唾沫横飞,钱罐子里的铜钱叮当作响,“少主若是感兴趣,大可以把那说书先生请回驿站细讲。”
“不必。”
萧浔梧的声音有些发紧,她转身时,撞到了身后卖花女的篮子,几朵白茉莉掉在地上,被她的裙角碾过。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
扶瑜的声音低了下去:“思南仙君如今是上境第一人,据说千年前,世间的掌控者是神女矜雾,但她心思不纯,勾结魔神,弄得生灵涂炭。是思南仙君耗费几乎所有修为镇压了魔神,斩杀了矜雾。后来,世间便再无神像,全部换成了思南。但,直到现在,无一人再次飞升神境,据说是和禁地洛川一起被封禁了。”
“心思不洁,自然无法飞升。”
萧浔梧没再看那说书棚,自顾自往前走。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晃得人眼晕。
“亲眼所见,亦非真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少听。”
“少主说的是。”
扶瑜应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攥紧的拳头——指节白得像要碎了。
三人一路无话,直至绣柒楼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