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将喧嚣锁在楼内,丝竹声混着酒气从门缝渗出,两尊石狮子的眼睛被夕阳照得发亮。
萧浔梧抬手推门时,指腹触到门环上的铜锈,像摸到了什么扎人的东西。
门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满座宾客的目光“唰”地一下投过来,像无数根细针。
少女立在鎏金门槛处,广袖垂落如流云,苍白面容在烛火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她的目光扫过席间那些或探究、或嘲讽、或怜悯的脸,最终落在主位上骤然起身的萧祁安身上。
“阿梧,你怎么来了?”
萧祁安的惊问混着弦音的余韵,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望着女儿明明该卧床养伤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案边缘——这是他在权衡利弊时的习惯性动作。
“父亲忘了?”
萧浔梧莲步轻移,环佩叮咚。
“弟弟归来的接风宴,做姐姐的岂有缺席之理?”
她径直走向主位旁空着的席位,裙裾扫过席间投来的探究目光,从容落座。
那本是留给悦川尊使的位置,此刻却成了她宣示主权的棋盘。
萧嘉礼手中的玉杯微微发颤,倒映出姐姐眉眼间的霜雪。
他扬起笑意举起酒杯,却在对上萧浔梧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喉间泛起一丝凉意。
姐姐好像,不喜欢他。
“早就听闻玄城少主美若天仙。”
褚城长老徐兆阳摇晃着鎏金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狡黠的光影。
“只是红颜薄命,不知前些日子那伤……”
他拖长了尾音,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算计。
满座的目光又聚过来,像要在萧浔梧身上烧出个洞。
萧祁安的指节骤然发白,正要开口呵斥,却见女儿执起银壶,缓缓起身。
广袖滑落时,腕间缠着的素白绷带露了出来,上面还洇着点淡红的血痕——是她故意让扶瑜缠松些的。
“徐长老如此关切。”
她忽然俯身,银壶倾斜的瞬间,温热的茶水“哗啦”一声泼在徐兆阳手背上。
“啪”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的栖雀,徐兆阳的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瞧我这手……”
萧浔梧垂眸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丹田受损,连握力都失了分寸,倒叫长老见笑了。”
徐兆阳涨红了脸,腾地起身,却在触及萧祁安投来的警告眼神时,硬生生憋了回去。
满座宾客却无一人出声,有人望着萧浔梧苍白却带笑的面容,忽然想起传闻中那位十六岁便晋元婴的天才——原来温柔的刀,比锋利的剑更伤人。
宴席散时,萧祁安攥着萧浔梧的手腕,将她拽进后院的厢房。
檀木盒“咚”地砸在案上,里面的龙血草发出干燥的脆响:“龙血草拿去。嘉礼的事,你不必……”
“父亲当我三岁稚童?”
萧浔梧的指尖划过盒面的暗纹,那是玄城特有的云纹,还是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学刻的。
她忽然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嘲讽:“薛小姐每月十五在城郊听戏,父亲总说去巡视城墙。”
萧祁安的脸色瞬间变了,像被人抽走了魂魄。
“但玄城的城墙,可从不在城西。”
萧浔梧抬眼,烛火在她瞳孔里跳动,“父亲忘了?城西那片梨园,还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种的。”
厢房外传来衣袂轻响。
萧嘉礼捧着青瓷茶盏立在雕花窗下,望着萧浔梧转身时发间晃动的银簪,喉结动了动。
“姐姐,我能随你回玄城吗?”
萧浔梧停步回眸,暮色透过窗棂将少年的影子拉长,与记忆中某个佝偻的身影重叠——那是她母亲临终前,隔着屏风见过的模糊轮廓。
“明日辰时。”
她拂袖离去,留下满室茶香与萧祁安的叹息。
————
黑暗浸透榕州城时,集市的灯火却把夜空烧得透亮。
萧浔梧立在朱雀桥头,望着前方飘飞的灯笼,裙角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是百花宴!”
琉璃踮着脚张望,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咚轻响,
“听说有琉璃灯展和飞花令,还有……”
她突然噤声,偷瞄着少主苍白的侧脸——方才在绣柒楼,少主虽笑着应付了徐兆阳,指尖却一直掐着掌心。
萧浔梧指尖划过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被她常年揣在怀里,温温的。
她想起宴席上萧嘉礼欲言又止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累。
“去看看?”
话音未落,琉璃已经欢呼着拽住她的袖子,像只脱了笼的兔子。
扶瑜无声地跟在身后,掌心悄悄摸向袖中短刃——方才在街角,她好像瞥见个穿玄色衣袍的身影,很像神灵阁的暗卫。
夜市比白昼更显喧嚣。
糖画摊前蒸腾着甜香,皮影戏棚传来锣鼓声,萧浔梧却在灯笼铺前停了脚步。
铺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兔子灯的耳朵耷拉着,猫咪灯的胡须翘得老高,都是些孩童喜欢的样式。
“少主,这个好看!”
琉璃指着那只兔子灯,眼睛亮得像星星。
萧浔梧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最后拿了一只兔子和一只猫。
兔子灯的耳朵上还沾着点金粉,猫咪灯的眼睛是用绿琉璃做的,在灯光下闪着光。
“咋咋呼呼的兔子和心思缜密的猫儿。”
她抿唇笑了笑,指尖碰了碰猫咪灯的胡须,“还挺可爱。”
“琉璃,你看,多像你。”
她把兔子灯递过去,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柔和。
琉璃的脸“腾”地红了,接过灯笼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少主的手,凉得像冰。
“给我们的吗?”
“对啊。”
萧浔梧把猫咪灯递给扶瑜,扶瑜的指尖也有些凉,接过时轻轻说了声“谢谢少主”。
琉璃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蝴蝶灯笼,翅膀是用薄纱做的,上面还绣着些金线:“我也给少主买了的……”
萧浔梧接过灯笼,灯笼柄是光滑的竹制,握在手里很舒服。
“为什么是蝴蝶?”
琉璃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露出两颗小虎牙:“因为,扶瑜说,少主要像蝴蝶一样,奔向天际,不受任何束缚。”
不受任何束缚吗。
萧浔梧望着灯笼上扇动的蝴蝶翅膀,忽然愣住了。
她好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我很喜欢。”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护城河的花灯越来越多,像撒了一河的星星。
琉璃拉着扶瑜去放花灯,萧浔梧站在岸边,看着她们蹲在石阶上,把写满字的花灯放进水里。
“希望少主快快好起来。”
琉璃双手合十许愿时,萧浔梧望着她虔诚的侧脸,忽然牵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
花灯顺着水流漂远了,像载着些温柔的念想。
萧浔梧把月白色披风解下来,轻轻搭在琉璃和扶瑜肩上。
“当心着凉。”
她别过脸,掩饰着耳尖的绯红——方才琉璃许愿时,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砰——”
天边炸开绚丽的烟花,照亮了她们的身影。
扶瑜偏头看向萧浔梧昳丽的面庞,暗自攥紧了手中的灯笼。
萧浔梧,永远是萧浔梧。
你们,要永远忠于萧浔梧。
琉璃悄悄牵住萧浔梧的手,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开口。
“少主,别不开心。”
————
萧浔梧买了几束茉莉花养在花瓶里。
子夜的风卷着茉莉香潜入窗棂,安心的味道让她很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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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是清丽的山巅。
萧浔梧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微风带起了她的发丝。
“阿梧。”
男人的呼喊使她回过神。
“这是缨姒山上的茉莉,我专门为你去寻的。”
她接过花,扬起一个微笑,没有躲避那人放在她头顶的手。
樱花如雪簌簌坠落。
男人的手掌带着体温附上来的瞬间,花瓣突然染成血色。
萧浔梧抬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心脏处突然传来钝痛。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茉莉花香在暗处幽幽散发着芳香,却仍抵不住血腥味的蔓延。
好疼…好疼…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的里衣粘在背上,像无数冰凉的藤蔓缠绕。
鼻腔里残留的血腥味混着茉莉香,令她胃部翻涌。
月光透过窗户洋洋洒洒的渗进来,照亮了她惨白的面容。
挥之不去的噩梦。
心脏处的窒息感让她差点晕厥。
手腕处的刺痛又让她逐渐意识到现在是在榕州。
萧浔梧看向桌上的茉莉,神经不自觉再次紧绷。
她喜欢茉莉。
很喜欢,很喜欢。
但后来,它成了她的噩梦。
她原以为,她可以摆脱了,但囚笼般的梦魇给了她答案。
萧浔梧握紧发抖的手腕,强行凝聚灵力。
一把有些生锈的剑渐渐显形。
剑身很快在灵力的滋养下褪去污浊,露出它原本的名字。
溪灵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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