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榕州的薄雾时,萧浔梧正对着铜镜簪花。
镜台的铜托上摆着三两支簪子,一支是白玉茉莉,花瓣上还沾着昨夜凝结的露气,另一支是素银单股,尾端刻着极小的“梧”字——是她及笄时母亲留的遗物。
指尖刚拂过鬓边的茉莉花瓣,昨夜的噩梦突然在脑海翻涌。
血色樱花砸在脸上,男人染血的手掌按在她头顶,心口的钝痛尖锐得像被冰锥刺穿。
她下意识按住心口的旧伤,指腹触到衣料下微微凸起的疤痕,那是玖灵秘境里神灵利爪留下的印记。
"少主,二少爷在殿外候着。"
扶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廊下的铜鹤香炉里飘出一缕冷梅香,是她特意点的,说能安神。
萧浔梧放下银簪,镜中倒映出她眼底未散的血丝,像浸了血的朱砂。
"让他再等半个时辰。"
她望着案头那盏蝴蝶灯笼,薄纱翅膀上的金线被晨光照得发亮,是琉璃昨夜用指尖一点点勾上去的。
指尖抚过灯面上微微发皱的蝶翼,终究还是将它收入袖中——灯笼柄的竹节硌在腕间,倒像个踏实的念想。
宫道上的青石板还带着潮气,萧嘉礼正仰头数着飞檐上的脊兽。
那是些龙、凤、狮子的石雕,被雨水洗得发亮。
见姐姐走来,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手已经下意识伸了出去,却在触及对方疏离的目光时,讪讪地收回,指尖绞着腰间的玉佩。
少年咬着下唇,唇瓣被抿得发白,像只被冷落的幼兽:"姐姐,我能和你同乘马车吗?"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唇角下垂的弧度像被雨水打蔫的花瓣——萧浔梧忽然想起百花宴上,琉璃抱着兔子灯笼站在灯海里的模样,也是这样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
"可以。"
车厢内铺着软垫,绣着玄城特有的云纹。萧嘉礼的絮语如同春日细雨,缠缠绵绵的。
"姐姐用两根手指就接住了暗箭!我听说时,嘴巴都合不上了。"
"他们还说你十六岁就元婴了,是不是比父亲当年还厉害?"
他突然噤声,揪着衣角的手指泛白,低声道:"我真的没想抢少主之位...母亲说,能回玄城看看就好。"
"我知道。"
萧浔梧靠在车壁上,眼睫垂着。
这少年眼底的懵懂太真切,倒不像装的——他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萧倾要利用,也该找个更机灵的棋子。
"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萧嘉礼突然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像只等投喂的小兽。
"没有。"
"那为什么刚刚你都不看我啊?"
"我困。"
萧浔梧闭上眼,懒得再应付。
袖中的蝴蝶灯笼硌着肘弯,倒让她想起昨夜护城河上的烟花,炸开时像把夜空撕开了道口子。
萧嘉礼顿时悻悻地闭了嘴,却偷偷用眼角瞟她。
姐姐的侧脸在车帘透进的光里泛着冷玉般的白,连唇色都浅淡得很,倒不像传闻中那个能一剑劈开巨石的少主。
两天后,玄城的城门楼子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
萧浔梧把萧嘉礼安顿在玄宫偏殿,那处院子里种着几株玉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节。
自己则踏着晨露回了玄泗殿,廊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人已经在大殿了,少主要现在去看看吗?"
扶瑜捧着盏热茶进来,茶盏是白瓷的,杯沿印着半朵牡丹。
岑宁是今天早上被沈辞抓住的。
彼时她正蹲在偏院的老槐树下,把信绑到鸽子的腿上——那鸽子的左翅缺了根羽毛,是沈辞早就记下的记号。
侍卫押着她时,她还试图咬舌自尽,被沈辞用帕子死死堵住了嘴,然后让人模仿字迹送去了假消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萧浔梧坐在青玉螭纹主位上,指尖转着那枚母亲留的银簪,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跪在地上的人。
殿内的药味比榕州时浓了些,是扶瑜按方子加了当归和川芎,说能补气血。
气氛在安静中僵持,只有香灰落在香炉里的轻响。
良久,萧浔梧端起茶杯,冰凉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岑宁脸上。
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打湿了囚服的领口。
"既然认不清谁是你主子,好好清醒清醒。"
她抬手勾起岑宁的下巴,指腹触到对方颤抖的喉结。
茶水混着血水顺着岑宁下巴滴落,在青砖上洇开暗红纹路。
"你是谁的人?"
后者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紧唇瓣,唇间渗出血丝。
"少主,查出来了。"
扶瑜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卷宗,声音压得极低,“岑宁并不是父母所亲生的,早在好些年前,就与其兄长有了私情,正逢岑槐被受命安插棋子,她便主动站了出来。”
"想好怎么解释了吗?五年,我待你不薄。"
萧浔梧的指尖微微用力,岑宁的下巴被捏得泛白。
她记得岑宁刚来时才十三岁,怯生生地捧着盆桃花,说自己只会养花。
岑宁嘴唇干涩,裂开的口子渗着血,犹豫半天只吐出一句:"没什么好解释的。"
"好骨气。"
萧浔梧突然掐住她的脖颈,指腹能清晰地摸到喉骨的形状。
"没什么好解释的,那我就亲自送你上路。
给了机会不中用的蠢货,留着也是祸害。
"处理干净。”
她松开手时,岑宁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下去,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残留着难以置信。
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梦里的血腥味。
琉璃端着水盆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手里的铜盆"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琉璃,你觉得我做过了吗?"
萧浔梧看着她,脸上的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衣襟上,像绽开了朵红梅。
"她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权利差点害死少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琉璃的声音带着颤,却还是快步上前,用帕子蘸着水给她擦脸,指尖抖得厉害,"只是...少主的手..."
萧浔梧没有抽回手。
望着琉璃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百花宴上那个带着珍珠的蝴蝶灯,灯光透过薄纱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她轻轻回握了下琉璃的手,将冷硬的面具摘下片刻:"去把尸体送回神灵阁吧,用冰棺装着——告诉萧倾,这是回礼。"
转身时,袖中滑落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悄然坠入血泊,被染成了暗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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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阁内,檀木案几在萧倾掌下轰然炸裂,碎木片溅到墙角的青铜鹤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攥着染血的锦被——那是岑宁尸体上盖的,血腥味混着玄泗宫特有檀香,像根针戳在他心上。
岑宁脖颈断裂处的青紫色勒痕犹在眼前,昨夜回房时,那具尸体竟诡异地蜷在他的卧榻之上,嘴角还挂着凝固的冷笑。
榻上的锦被被血浸得发硬,摸起来像块冰冷的铁。
"萧浔梧!"
他抓起青铜烛台狠狠砸向墙壁,鎏金烛泪溅落在地,迅速凝固成丑陋的硬块。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真当我神灵阁是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剧烈的心绞痛突然袭来,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他踉跄着扶住桌案,喉间腥甜翻涌,一口血"噗"地喷在墙上,染红了那幅"江山图"的角落。
想起房里蜿蜒的血迹,想起岑宁死不瞑目的眼睛,萧倾更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
旁边的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叫医师。
与此同时,玄泗殿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萧浔梧苍白的侧脸上流淌,像层薄薄的银霜。
她摩挲着手心的细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掐断岑宁喉骨时的脆响——"咔嚓"一声,轻得像捏碎了块冰。
是有些冲动了...
但,就算是再温顺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吧。
她的做法,也不算太奇怪。
萧浔梧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薄茧。
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纵横交错,像张细密的网。
岑宁断气前瞳孔涣散的瞬间,与记忆中母亲咽气时的模样重叠——也是这样,带着未解的疑惑,慢慢失去温度。
她忽然轻笑出声,声音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枭。
那鸟儿扑棱着翅膀撞在廊下的灯笼上,将月光搅得支离破碎。
案头的茉莉花已经蔫了大半,枯黄的花瓣打着卷。
萧浔梧抬手凝出冰棱,寒气顺着指尖淌进花茎,枯黄的花瓣在灵力滋养下重新舒展,泛出莹白的光泽。
看着花瓣慢慢挺括起来,思绪却飘向藏书阁深处那抹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
白日安顿萧嘉礼时,她分明感觉到那缕气息——微弱,却带着上古禁制的冷意,不像活人的灵力。
当最后一片花瓣泛出莹白,她突然起身,广袖扫过之处,烛火诡异地同时熄灭,连月光都像是被吸进了暗处。
玄宫位于玄城的最东边,布局类似于人间的皇宫,但规模更小,也没有后宫的莺莺燕燕。
正殿的西北方是藏书阁,据说从玄城建立时就有了,门楣上的"藏书阁"三个字,是用上古文字写的。
门口的锁已经生了锈,铜绿爬满了狮头锁扣。
萧浔梧右手凝出冰晶,指尖的寒气顺着锁孔钻进去,玄宫藏书阁的铜锁在冰晶触碰的瞬间寸寸碎裂,腐霉气息裹挟着陈年纸页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尘埃在月光里飘得像雪。
但壁上的烛火却微弱地亮着,灯芯明明灭灭,像只眨眼的鬼。
萧浔梧掐起一团火,淡蓝色的灵力火焰在掌心跳跃,彻底照亮了藏书阁。
这是个封底式的设计,书架盘旋着往上延伸,明明只有三层,抬头望去却像望不见底的深渊,总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恐慌感。
越是在下面的书年份就越小,最底层甚至有去年的修士笔记。
萧浔梧举着灵力凝成的火焰,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三楼——这里的灰尘厚得能埋住脚踝,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最里面挂壁上的一本书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本没有名字的书,被黑色的布包着,布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像某种阵法。
书面并不粗糙,甚至可以说得上柔软,摸起来像极了...人皮。
"这是?"
她解开布时,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一本秘辛。
书页是用某种兽皮做的,摸起来冰凉柔韧。
上面记载了四界的历史,包括存于传说的神界,即便并不全面。
"混沌神,四界开元初期由混沌灵气聚成的有意识的灵体。”
书上对他的记载不算多,只有寥寥数语,除了这些,就只有他莫名其妙消失的只言片语。
往前一页,是神主。
"掌四界秩序,居神界中枢,后与混沌神一同消失。"
往后几页,萧浔梧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矜雾神女。
"存于三千年前,是青陌神女的后人,殒于千年前,被思南斩杀。"
其他的,都和那天扶瑜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句"死前曾泣血诅咒,愿以神魂为祭,换思南永世困于上境"。
她合上书,书页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什么叫做混沌神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本从来没在市面上见过的书,可信度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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