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午后开始下的,先是淅淅沥沥,很快就变成了绵密不绝的雨幕,敲打着窗玻璃,把外面破败的老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慕昙被雨声吵醒,其实更多是被胃里一阵熟悉的、隐约的绞痛催醒的。昨晚只潦草地塞了几口便利店的食物,睡眠不足和长期不规律的饮食像两个默契的合伙人在他身体里悄无声息地搞着破坏。
他在床上蜷缩了一会儿,听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到楼下塑料雨棚上的单调声响,那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空。闹钟还没响,但他知道自己睡不着了。脑子里那张无形的清单自动展开:今天必须去医院拿母亲的新药,然后去银行把昨晚那笔钱存上——大部分要立刻转走付医药费,或给表姐孩子当学费,剩下的要精打细算,房租、水电、还有……他叹了口气,把脸埋进带着潮气的枕头里,不想再去细数。
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的乌青像是用墨汁晕染开的。他扯了扯嘴角,练习了一下那个标准化的、略带慵懒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力。他往脸上泼了点冷水,试图唤醒一些生机,效果甚微。
套上一件穿旧了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拉起来能遮住大半张脸和没怎么打理的头发,这让他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出门前,他仔细检查了背包里的钱包和银行卡,又把昨晚挣的那叠现金拿出来反复点算了两遍,确认数额无误,才小心翼翼地塞进背包最里层的暗袋,拉好拉链。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谨慎。
去医院的路程是一场漫长的煎熬。需要先步行十几分钟到地铁站,然后换乘两次地铁,再转一趟公交车。雨天的公共交通系统像患了哮喘,缓慢而拥挤。车厢里弥漫着湿伞、湿衣服和人体混合在一起的闷热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慕昙靠在一个角落,戴着耳机,但里面并没有播放音乐,他只是需要这个东西来隔绝外界,给自己圈出一小块无形的领地。他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流动的城市光影,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的心思不在那些风景上,而是在心里一遍遍默算着接下来的开销,数字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胃里,沉甸甸的。
挂号、排队、候诊、缴费、取药……一系列流程机械而枯燥,像一个设计好的、消耗人时间和耐心的程序。他沉默地穿梭在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走廊里,看着身边形形色色、同样被疾病和焦虑困扰的人们,感觉自己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等待叫号时,他盯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的红色数字,脑子里想着“浮光”里变幻的灯光和客人手中酒杯里晃动的液体。两个世界割裂得如同梦境。
当他终于拎着一大袋价格不菲的药品走出医院大门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因为雨水和阴云的关系,暗得像是傍晚。雨小了一些,但依旧细密,落在身上,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脚,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湿冷感。他站在公交站台狭窄的棚顶下,看着马路对面霓虹灯陆续亮起,那些斑斓的色彩倒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被车轮碾碎又重组,虚幻又冰冷。
疲惫感如同这无孔不入的湿气,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要站着睡着。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迟钝地掏出来,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雨夜里显得有些刺眼。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储的陌生号码。
内容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和问候,直接得近乎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晚九点,806。沈浩辰。】
慕昙看着这行字,愣了好几秒,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到屏幕上。沈浩辰?他怎么有自己号码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一种麻木的了然取代。是的,对于那种级别的客人,会所提供一切便利,一个联系方式又算得了什么。这种被轻易越过界限的感觉,像针一样轻轻刺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庞大的麻木感吞没了。
去吗?
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答案就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装着药的塑料袋里,在他那间需要小心翼翼避免碰到邻居的出租屋里,在母亲下一次的理疗费账单上,在他此刻湿冷黏腻的裤脚上。
去。为什么不去?只是坐在那里,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就能拿到远超普通台费加小费的钱。这笔钱意味着能暂时填补上某个不断漏风的窟窿,意味着或许能买一双不会进水的新鞋,意味着能让他在这湿冷的傍晚,心里稍微踏实一点。他甚至没有去深思沈浩辰为什么又找他,客人一时的兴致罢了,可能过几天就腻了。他需要的是钱,至于这钱背后是什么,那点轻微的不适和疑惑,在生存面前,轻得像羽毛。
他手指在冰冷的、沾着雨水的屏幕上敲下一个字。
【好。】
点击发送。交易达成。很简单。他甚至懒得多打一个字,多费一丝力气。
收起手机,那点因为号码被直接获取而产生的不适感,很快就被更现实的思绪淹没。他开始盘算明天晚上这笔钱到账后该怎么分配。母亲的药费是固定的,房租还欠着一部分,或许……还能允许自己明天回来时,奢侈地打一辆车,而不是挤这湿漉漉的公交。
他要等的公交车终于摇晃着驶来,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他面前,溅起一片水花。他投币上车,车厢里混合着湿漉漉的雨衣、雨伞和人体闷热的气味,比来时更加难闻。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冰凉,窗外流动的光影在他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
车子穿过依旧繁华喧嚣的市中心,驶向城市边缘他居住的那片区域。窗外的景色逐渐从流光溢彩变得灰暗单调,灯火稀疏,像他的人生轨迹,从短暂的、虚幻的明亮驶向恒久的、沉重的灰暗。他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闭着眼,却睡不着。脑子里不是沈浩辰那双探究的眼睛,也不是那句“你演得很累吧”,而是明天要去哪个批发市场才能买到更便宜的菜,是房东那张不耐烦的脸,是医院里永远排着的长队和永远算不清的账单。
到站,下车。脚下的积水很深,冰凉的水瞬间灌进他早已湿透的鞋子里。他住的这栋老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他摸着黑,熟练地避开堆放在楼梯间的破旧家具和纸箱,凭着感觉掏出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屋里比外面更阴冷,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他把药放在那张兼做饭桌、书桌和化妆台的旧桌子上,脱掉湿透的外套和鞋子,袜子也能拧出水来。他甚至懒得开灯,也懒得去烧热水,就着一口凉水吞下两片胃药,然后一头栽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不想动弹。
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不是沈浩辰,是运营商的话费提醒。他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茶几上。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偶尔驶过的车灯,将房间里的杂物轮廓短暂地投射在墙壁上,一瞬即逝。
那个叫做沈浩辰的客人,就像投入他死水般生活里的一颗小石子。或许激起过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底,被更庞大、更沉重、更现实的泥沙覆盖了。明天晚上,只是一项工作,一笔收入。一个湿漉漉的、但能增加一点重量的砝码,勉强压向生活天平倾斜的那一端。
他翻了个身,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上眼,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只希望明天晚上能顺利一点,希望那个奇怪的客人不要再问那些让人难以招架的问题。
他需要钱,但他也需要节省一点心力,去应对这仿佛没有尽头的、疲惫湿冷的生活。
睡眠渐渐袭来,像一片浑浊的潮水,将他拖入没有梦境的黑暗。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仿佛从未亮起过。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