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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靛衣冷探药香深

药香长安

天光彻底敞亮起来,积水洼里映着碎镜子似的蓝天。西市的人流眼见着稠了,叫卖声、车马声、讨价还价声热烘烘地搅在一起,昨夜那点雨气被蒸得干干净净。

济世堂里,杜仲被邻铺的老板请去瞧风寒,店里只余夏柠一人。

她正低头碾着一钵茯苓,心思却不在那白生生的药粉上。指腹间捻着的是昨日收起的浅灰线头,细腻微凉,带着点说不出的滑腻。这料子,绝非市井寻常。

门帘忽地被掀开,光线一暗又一亮。

夏柠下意识将线头攥入掌心,抬眼看过去。

来人是个生面孔。男子,瞧着二十七八年纪,身量颇高,几乎挡住了大半门口的光。穿着件靛青色的圆领常服,浆洗得有些发硬,颜色也旧了,肘部甚至看得出细微的磨损。腰间束着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牛皮革带,挂着个小小的腰牌,木质的,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某个不起眼衙门里的低阶吏员。

但他站得极稳,肩背舒展,没有丝毫常年伏案弓腰的瑟缩。面容瘦削,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情绪的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略浅些,像是被水稀释过的墨,看人时没什么温度,扫过药柜、器具,最后落在夏柠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这绝不是个普通的书吏。夏柠心下骤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停了手里的活,静静看着他。

“抓药。”他开口,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像块扔进井里的石头,闷而沉。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齐整的方子,递过来。

夏柠接过,展开。是一张治疗陈年旧伤的方子,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搭配得中规中矩,字迹工整却略显板滞,像是照着什么誊抄下来的。

她依着方子转身取药,动作不疾不徐。戥子称得极准,每一味药都用干净的黄纸分开包好,手指灵巧地翻转折叠,棱角分明。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像冬日里贴在皮肤上的薄铁片。

“掌柜的不在?”他忽然问。

“师父出诊了。”夏柠将包好的药递过去,声音平稳,“您这方子用了有些年头了吧?川芎的量稍重了些,若夜间痛得厉害,不妨加一味夜交藤,三钱即可,睡前煎服。”

男子接过药包,手指与她的短暂相触,指尖有细微的茧子,绝不是握笔留下的那种。他闻言,那双浅淡的眸子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像是冰面上掠过的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你懂药?”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学徒罢了,略知皮毛。”夏柠垂下眼,开始收拾戥子和小秤盘,“师父常教导,用药如用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多一句嘴,您若觉得不妥,只当没听见便是。”

男子没说话,只将药包揣入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柜上。铜钱落案的声响清脆利落。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半大孩子追打着跑过,溅起一片泥水。一个孩子踉跄一下,猛地撞在门框上,手里捏着的一只刚捉来的知了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撞向那男子的后背。

“哎呀!”孩子叫了一声。

男子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让,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靛青色的虚影。那知了“啪”一声撞在药柜上,晕头转向地跌落在柜台角落。

孩子的母亲赶过来,连声道歉,拉着孩子匆匆走了。

男子的脸色似乎更冷硬了些,他瞥了一眼柜台角落那犹在蹬腿的鸣虫,又看了一眼夏柠。

夏柠正拿起一块抹布,去擦拭知了撞过的那一小片柜面。她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顺手拂去一点灰尘。抹布掠过,底下那一小片昨日被雨水浸得颜色略深的木板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他的目光却在那处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夏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注意到了。这人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衙门的人,查案都这般仔细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学徒该有的、恰到好处的好奇,手里擦拭的动作却没停,“连柜子上的水渍都要看?”

男子抬眸,目光重新锁住她,那稀释过的墨色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波澜:“你怎知我是衙门的人?”

夏柠指了指他腰间那枚毫不起眼的木牌:“延康坊刘管事暴卒,坊正上报,总要有衙门里的人过来巡看问话。您这腰牌,虽看不清字,制式总是官家的。”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像是解释,又像是为自己方才的敏锐找补,“前几日刘家婶子来抓安神药,提起过官府定了心悸风。我想着,既是定了论,您还来这市井药铺,大抵不是为刘家的案子吧?”

她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将自己那点不寻常的观察力,巧妙地掩盖在了市井小民对官差的天然留意和一点合理的推测之下。

男子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凿穿她平静的表层。药铺里一时静极,只有后院煎药的咕嘟声隐约传来,还有那只倒霉知了在角落里微弱地嘶鸣。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似乎多了点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大理寺,裴衍。”

四个字,像冰珠砸地。

夏柠捻着抹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大理寺?竟是大理寺丞亲自来了?刘管事的死,果然没那么简单,竟惊动了大理寺?还是……他查的,本就是另一桩事?

她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平民听到上官名讳的局促,微微低下头:“原是裴大人。”

裴衍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门帘落下,晃动着,割裂着投入的阳光。

直到那抹靛青色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喧闹的人流中,夏柠才缓缓松开一直攥着的右手。掌心被那线头硌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濡湿微凉。

她走到柜台角落,蹲下身,看着那只终于缓过劲、试图振翅的知了。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起它薄薄的翅膀,走到门口,将它放飞了出去。

然后,她回到方才裴衍目光停留过的那片柜面前。

那里,有一小块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木纹,是前日雨水渗入留下的痕迹,原本毫不起眼。但此刻,在那水痕边缘,极其不明显地,沾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淡紫色粉末。

微乎其微,若非她昨日才见过类似的东西,绝难察觉。

是那只知了撞上来时,从裴衍身上蹭落的?还是他方才站立时,无意间从袖口或是别处抖落?

裴衍。大理寺。

他也接触过这种东西?

夏柠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刮下那一点点粉末,用桑皮纸包好。她的指尖冰凉。

这长安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她抬眼望向门外,阳光刺目,市井喧嚣。而那双冷冽的、稀释墨汁般的眼睛,仿佛仍在某处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药铺里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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