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接连又下了两日,才终于有了放晴的迹象。天空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色,透出些许稀薄的、朦胧的亮光来。
济世堂内,一切如常。碾药声、煎药声、师父偶尔的指点声,以及前来抓药问诊的街坊们的絮叨声,交织成最平凡的市井烟火气。
夏柠依旧是那个沉默勤勉的学徒“宁夏”。她手脚利落地处理药材,应对病人,神色平静,仿佛那日从延康坊泥泞中取回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样本,以及其后那诡异而短暂的幽光反应,都未曾在她心中掀起过任何波澜。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冰冷的疑虑和警惕,已如附骨之疽,深深扎根。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衙门对刘管事之死的最终论断。公然打听是下策,极易惹人怀疑。她只能等待,并捕捉一切可能流传开的、经过修饰或模糊处理的官方说法。
机会在第三日午后到来。
雨彻底停了,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西市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生又跑来济世堂,这次是送他师父装裱好的一幅字画,顺道蹭一碗杜仲熬的清热祛湿的凉茶。
他捧着茶碗,吸溜着,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神秘感:“杜老先生,宁夏姐姐,刘管事那事儿,衙门有说法了!”
杜仲正在称量一味茯苓,闻言头也没抬:“哦?怎么说?”他对此类事兴趣不大,只当是少年人猎奇。
夏柠擦拭药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放缓了。
阿生见有人听,立刻来了精神:“说是‘心悸风’!突发的心悸风!仵作验看了,身上没伤,屋里也没毒物痕迹。就是自己个儿夜里发病,没熬过去。啧啧,真是吓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坊间还是有人偷偷说,怕是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吓自己……”
心悸风。一个听起来合理,却又足够模糊,足以涵盖许多突发性心脑血管疾病的说法。身上无伤,屋内无毒。官府的结论清晰明了——排除他杀,意外猝死。
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夏柠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果然如此。对方手脚很干净,甚至可能对官府验尸的手段极为熟悉,完美避开了所有常规的检测。
那抹诡异的紫色水痕,究竟是什么?竟能造成类似“心悸风”的症状,且不留痕迹?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顺着阿生的话淡淡应了一句:“既是官府定了论,想必便是如此了。生老病死,人力难为。”
阿生咂咂嘴,似乎对这个“平淡”的结论有些失望,又聊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回去了。
药铺里恢复了安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杜仲称好了药,包好,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自语般喃喃道:“心悸风……这症候来得凶险,若是体虚肝旺、痰火内扰之人,骤遇大惊大恐,确易诱发。刘管事此前心神不宁,或许便是诱因之一……”他行医多年,更倾向于从医理上理解生死。
夏柠心中猛地一动。
大惊大恐?
刘管事死状惊恐,像是见了极可怕的东西。若他是被活活吓死的,倒确实符合“心悸风”的某些表征。但什么东西,能如此精准地让一个本就心神不宁的人,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遭受极致的恐惧直至猝死?
绝非寻常的装神弄鬼。
她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半张药方上,有一味极其冷僻的药材,名为“幻梦藤”。据零星古籍记载,此物致幻,能引动人心底最深沉的恐惧,用量稍过便可令人心神崩溃。但其药效猛烈,痕迹明显,绝非能伪装成自然猝死之物。
除非……经过极其复杂的炮制和配伍,削弱其猛烈药性,转而强化其无形中引导恐惧、催化心病的作用?并且,使其代谢极快,难以查验?
这个想法让她后背窜起一股寒意。若真有如此诡异刁钻的药物,那用药之人,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对医理药性之精通,恐怕远超常人。
她腰间的半张药方,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下午,药铺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永宁坊的张婶,她并非来看病,而是领着一位面生的妇人前来。那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憔悴,眼眶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帕子。
“杜老先生,宁夏姑娘,”张婶语气带着几分唏嘘,“这位是刘管事的浑家,王娘子。她心里头难受,又有些……有些不踏实,我想着您这儿清净,便带她过来坐坐,宽宽心。”
夏柠抬眸,看向那妇人。王娘子身形微胖,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她接触到夏柠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手指绞着帕子,显得十分不安。
杜仲叹了口气,示意她们坐下:“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还需保重自己。”
王娘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未语泪先流。张婶在一旁低声劝慰着。
夏柠默默倒了两杯温水递过去。她站在药柜旁,看似整理药材,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王娘子哭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沙哑:“多谢老先生……我只是、只是心里头怕……当家的他……走得太蹊跷了……”
杜仲温声道:“官府不是已有了定论?突发急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是的……不全是……”王娘子猛地摇头,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他前几天就不对劲,老是疑神疑鬼,说有人盯着他,说……说听见奇怪的声音,晚上睡觉一惊一乍的……我还骂他胡思乱想……”她哽咽着,“那晚……那晚他睡下后,我好像……好像闻到一股很淡很奇怪的味儿……说不出的感觉,有点甜,又有点涩……然后就睡死了过去……半夜里……就听见他叫了那么一声……就没气了……”
甜涩的怪味?睡死过去?
夏柠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强行抑制住情绪,手指稳稳地将一味甘草放入药碾。
杜仲皱起眉:“娘子是说,你当晚也睡得很沉?”
王娘子用力点头,脸上满是后怕和自责:“我平日睡眠浅,一点动静就醒的……那晚却……等我被他那声叫惊醒,什么都晚了……我、我是不是……如果我醒着……”她又泣不成声。
张婶拍着她的背:“这哪能怪你,定是伤心过度,记差了。”
但夏柠知道,王娘子没有记差。
那“甜涩的怪味”,极有可能是一种迷香!药效温和,足以让人陷入深沉睡眠,却又不会留下明显的中毒症状。而刘管事,则在被迷香确保无人打扰的环境下,遭遇了导致他极度恐惧并最终猝死的“某件事”或“某个东西”。
用药的人,算计得精准无比。
王娘子还在断断续续地诉说,语无伦次,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官府的人来了,看了,也问了……可我心里还是怕……当家的他……以前是做过些……些不太光彩的事……帮上头的大人……誊抄过一些……一些东西……他后来老是后悔,说怕遭报应……可、可这报应……也太……”
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话头,只是低头垂泪。
誊抄过一些东西?为上头的大人?
夏柠的指尖微微发冷。刘管事的心神不宁和所谓的“亏心事”,果然源于此!他曾经经手过某些不该他知道的秘密文书?而如今,有人要清理门户,确保秘密永不泄露?
王娘子坐了一会儿,在杜仲温和的劝慰和张婶的陪伴下,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起身告辞。临走前,她对着夏柠和杜仲福了一礼,目光扫过药柜,依旧带着惊弓之鸟般的仓惶。
送走她们,药铺里安静下来。
杜仲摇头叹息:“也是个苦命人。心悸风加之惊惧过度……唉。”
夏柠却沉默着。她走到王娘子刚才坐过的位置,目光落在地面上。那里,似乎掉落了一根极细的、不易察觉的浅灰色线头。
她不动声色地俯身,假意擦拭地板,用指尖捏起了那根线头。
线头很细,质地不像寻常棉麻,倒像是某种丝绸的边缘磨损留下的。颜色是那种不太起眼的浅灰,但细看之下,隐约能辨出极细的、同色的暗纹。
这种料子,绝非一个寻常低阶吏员妻子日常能穿戴得起的。甚至在西市寻常店铺里都少见。
是方才张婶或王娘子身上掉落的?张婶家境普通,王娘子新丧丈夫,更不可能穿戴如此质地的衣物。
一个模糊的念头闯入夏柠脑海。
除非……这线头是王娘子在别处沾染上的?在她来济世堂之前,接触过某个穿着这种料子的人?
是什么人,会在一个吏员妻子丧夫不久后接触她?安慰?探听?还是……警告她不要像她丈夫一样“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夏柠将线头小心地收入另一个空瓷瓶内。
刘管事的死,绝非孤立。有一条无形的线,正在串联起某些事情。而这条线的一端,似乎已经隐约触碰到了济世堂的门槛。
她望向窗外,长安的天空虽已放晴,阳光却依然无法穿透某些厚重的阴霾。
暗处的眼睛,或许早已睁开。她的调查,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
药香袅袅中,危机感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