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后院炉子上煎着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将那苦涩而醇厚的香气一阵阵推涌过来,弥漫在有些凝滞的空气里。
杜仲叹了口气,花白的眉毛耷拉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些微怜悯:“刘管事……唉,也是个可怜人。平日里看着身子骨还算硬朗,怎地说没就没了。这人生无常,莫过于此。”他摇摇头,转身走向药柜,开始清点药材,似乎要将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带来的些许不适感驱散。
阿生却还沉浸在分享惊悚消息的兴奋里,凑到夏柠身边,压低声音继续道:“宁夏姐姐,你说吓人不吓人?坊里好些老人都说,刘管事怕是撞了邪,或者……是被冤魂索命了!说他以前在衙门里,可能……手上不干净。”
夏柠将最后一撮草药均匀地铺开,动作不见丝毫紊乱,只是眼睫低垂,遮住了所有思绪。撞邪?索命?她心底冷笑。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是活生生的人心。
“阿生,”她声音平静,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泠,却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莫要胡说。生死有命,岂是鬼神所能轻易论断的。这些话传出去,徒惹麻烦,也让刘管事家人不安。”
阿生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也就……就跟你们说说。”他瞥了一眼夏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觉得这个平日里安静少言的姐姐,此刻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让他不敢再肆意议论,便挠挠头,“那、那我回去看铺子了。”
阿生走后,药铺里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杜仲专注于他的药材,偶尔响起拨弄算珠的轻微噼啪声。
夏柠的心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刘管事。延康坊。做过书吏。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暴毙。死状惊恐。
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盘旋,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轮廓。她想起十天前刘管事来抓药时,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抱怨的是“亏心事”,而并非寻常烦恼。
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低阶小吏在多年后仍耿耿于怀,乃至夜不能眠,最终……可能因此送命?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将晾晒好的药匾逐一搬到通风的架子上。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
急症暴毙,症状凶猛,死状可怖。符合这些特征的急症不少,但结合刘管事之前的“心神不宁”,就显得有些蹊跷。若是中毒呢?某些剧毒之物,确实能造成类似效果。但若是中毒,坊正和邻里难道看不出异常?除非……那毒极其罕见,或者手法极其高明,能伪装成急症。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味干燥的钩吻根,此物有大毒,微量即可致人死命,症状便有惊厥和呼吸困难……但钩吻之毒,有经验的老仵作不难查验。
除非,不是寻常毒物。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缓缓收紧。
她想起藏在腰间的半张药方。父亲绝笔所书的那些怪异药材,其中几味,若是搭配不当,或是经过特殊炮制,其毒性……她至今未能完全参透。
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接近真相战栗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
不会的。那应是宫廷秘药层次的东西,怎会与一个市井小吏的死产生关联?这太荒谬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无凭无据,一切只是猜测。或许刘管事真的只是突发恶疾。
然而,那一点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需要知道更多。至少,要确定刘管事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
午后,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药铺的青瓦屋檐,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声响。街上的行人更少了。
杜仲用了午饭,惯例要去后院小憩片刻。
夏柠看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师父,永宁坊张婶前日说想要些新鲜的紫苏叶化痰,我今早看后院的紫苏长得好,给她送些去吧。顺路……也去延康坊看看,前几日给王婆婆配的眼药膏,她用得可还妥当。”
杜仲不疑有他,点点头:“也好。路上湿滑,仔细些。早些回来。”
“知道了,师父。”
夏柠取了油纸伞,又从后院摘了一小把嫩紫苏叶用干净荷叶包好,放入随身的布囊。她动作从容,心跳却略微有些快。迈出济世堂的门槛,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她撑着伞,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先去了永宁坊张婶家。张婶千恩万谢,又拉着她说了好些家常。夏柠耐心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心思却早已飞向了不远处的延康坊。
辞别张婶,她转向延康坊的方向。越靠近刘管事家所在的巷子,空气中的氛围似乎就越发不同。一种无形的压抑和窃窃私语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几个街坊聚在屋檐下,低声交谈着,眼神不时瞟向巷子深处一扇紧闭的院门。
那便是刘管事的家。门口还留着些凌乱的脚印,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
夏柠没有直接靠近。她像是一个偶然路过、被雨势所阻的行人,在不远处一个卖杂货的摊棚下暂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扇门。
院门紧闭,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或许家人还在悲痛中,或许已被官府问过话。她静静站了一会儿,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细流。
看来,在外围是看不出什么了。
正思忖间,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个穿着皂隶公服、腰间佩刀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木箱、面色沉凝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仵作。他们径直走向刘家,敲响了门。
是衙门的人来了?看来坊正已将情况上报。
夏柠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将伞沿压低了些,遮住大半面容,身体却微微侧向那边,凝神细听。距离有些远,雨声淅沥,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几句“勘验……死因……上报……”
门开了,衙役和仵作走了进去,门又重重关上。
夏柠在原地又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去,也不可能从官府人口中打听出什么。她今日此行,似乎毫无意义。
雨势稍小了些,她准备离开。转身的刹那,目光掠过刘家院墙外不远处的积水沟渠。沟渠边,散落着一些被雨水打湿的纸钱灰烬和残破的白色丧葬用品。
她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沟渠边缘,靠近墙根的一处泥泞里。
那里,半掩在浑浊的泥水中,似乎有一小片不同寻常的颜色。不是泥土的褐,也不是石板的青,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紫色痕迹,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渲染过,正被雨水一点点冲刷稀释。
若非她目力极佳,且对颜色异常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夏柠的脚步顿住了。她的呼吸微微一窒。
那种紫色……很罕见。她迅速在脑中过滤着自己所知的所有药材、染料、乃至日常之物。没有任何常见的东西会留下那样一种淡至近乎虚幻的紫色水痕。
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街坊们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刚才进门的衙役吸引了过去,无人留意这个角落。
机会稍纵即逝。
她假装整理鞋袜,自然地蹲下身,伞面巧妙地将自己与那片泥泞区域遮挡起来。手指飞快地探入布囊,摸到一个极小、平日里用来分装珍贵药粉的空瓷瓶。
她用指尖迅速刮起一小撮沾染了那抹极淡紫色的湿泥,小心翼翼地装入瓷瓶中,塞紧木塞。
动作快而隐蔽,起身时,裙摆甚至没有沾到多少泥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面色如常地撑伞离开延康坊,仿佛只是一个避雨路过的寻常少女。
直到走出很远,重新汇入西市略喧闹的人流中,她紧握着袖中那只微凉瓷瓶的手,才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那里面装的,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污水和泥。
也可能……是揭开死亡真相的第一把钥匙。
雨丝冰凉,落在脸上。夏柠抬起头,望向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
药香弥漫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而她,终于触及了第一缕蛛丝马迹。
回到济世堂时,她已恢复平静。杜仲还未醒,药铺里安安静静。
她径直走向后院自己简陋的小屋,关好房门。窗外的雨声变得模糊。
在窗前的小木桌上,她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取出那只小瓷瓶,拔开木塞,将里面那点微乎其微的湿泥倒在了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泥土浑浊,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凝神屏息,又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几样细小的工具和药粉——那是她根据父亲留下的零星笔记和自己所学,慢慢琢磨出来,用于检验药材细微特性的方法,不知对别的物件是否管用。
她先用细银针拨弄着那点泥渍,仔细观察。然后,取了一小撮白色的药粉,极其轻柔地撒在泥渍表面。
油灯的火焰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桑皮纸上,那原本几乎看不见的淡紫色痕迹,在遇到药粉后,竟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难以形容的幽光,旋即隐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夏柠的指尖瞬间冰凉。
那种反应……她从未见过。绝非寻常泥土或染料。
这诡异的紫色水痕,一定与刘管事的死有关。
它是什么?
是谁留下的?
父亲那半张药方上,是否记载着能产生类似效果的东西?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她紧紧攥住了手心,指甲掐入皮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窗外,长安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无数秘密,仿佛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