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话音落下，店内空气骤然凝固。
杜仲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公公，小徒年纪尚轻，见识浅薄，只怕入宫当差，笨手笨脚，反误了宫中贵人的事。可否容老朽……”
“啰嗦！”那内侍毫不客气地打断，眼神冷厉，“太医署急令，岂容你推三阻四？宫中自有规矩教导，用不着你操心！”他目光再次钉在夏柠身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即刻动身！”
几个随行的内侍已然上前，隐隐将去路堵住。那架势，绝非征调，更像是押解。
夏柠心念电转。宫中急调药材和懂药的人？是哪位贵人突发急症，竟需要到西市这等地方来临时征调？这不合常理。更可疑的是，偏偏指名要她这个“学徒”？
是巧合，还是……与昨日的试探、与刘管事的死、与那幻梦紫有关？
她脑中闪过裴衍冷硬的面孔，闪过那两根神秘的线头和粉末，闪过秦老惊惧的叮嘱。此刻若强硬抗拒，只怕立刻就会招致更大的祸端。
电光火石间，她已做出决断。
她轻轻拉了一下杜仲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上前一步，对着那内侍微微屈膝，垂首道：“公公息怒。师父是担心小女子愚钝，冲撞贵人。既宫中急需，小女子自当尽力。请容我带上惯用的药囊，宫中药材虽好，有些炮制手法不同，怕一时用不顺手。”
她语气恭顺，理由也挑不出错处。那内侍打量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一副怯懦顺从的模样，脸色稍霁，不耐烦地挥挥手：“快些！”
夏柠转身快步走进后院，杜仲紧跟进来，急得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柠……宁夏！宫中岂是等闲之地？万一……”
“师父放心，”夏柠语速极快，手下不停，将她平日用的那个半旧布囊背上，又极快地将几样特殊处理过的药材、香囊以及那枚藏着泥渍和粉末的小瓷瓶巧妙塞入囊中夹层，“只是去帮忙分拣药材，想必无碍。您守好铺子，等我回来。”
她眼神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杜仲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位曾经名动长安的太医令夏青临的影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满眼担忧。
夏柠重新走出来，对那内侍道：“公公，可以走了。”
那内侍瞥了她背后的药囊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便走。夏柠紧随其后，迈出济世堂的门槛。
门外停着两辆青篷马车，并无皇室徽记，显得十分低调。药材已被另几个内侍快手快脚地搬上前一辆车。那为首的内侍示意夏柠上后一辆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马车立刻启动，辘辘而行。
车厢内只有夏柠一人。她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耳畔是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她细细分辨着方向，马车似乎先向西行了一段，而后转向北，速度不慢。
她试图从车帘晃动的缝隙观察外界，但所能见的只有不断后退的坊墙和屋脊，无法判断具体路径。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速度减缓，周围似乎变得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车轮声和马蹄声在某种高墙间回荡产生的轻微回音。
又行了一段，马车终于彻底停下。
车帘被掀开，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那内侍冷硬的脸孔出现在车外：“下来。”
夏柠弯腰下车，双脚踩在平整坚实的青石地面上。一股肃穆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正站在一道极高极长的朱红宫墙之下，前方是一座巍峨的宫门，门楣上悬着匾额，书有“安礼门”三字。禁军披甲执戟，分立两侧，神情冷肃，目光如电般扫过他们这一行人。
那内侍上前，与守门将领低声验看腰牌文书。夏柠垂首静立，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视四周。这里并非皇宫正门，而是一处偏门，但守备依然极其森严。
手续验罢，那内侍回头喝道：“跟上！”
夏柠跟着他们，低着头，一步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深宫禁苑。
宫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宽阔的广场，高耸的殿宇，飞翘的檐角在蓝天下拉出沉默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檀香、尘土和某种冰冷威仪的气息。往来宫人皆低首疾行，脚步轻悄，几乎听不到交谈声，一种无形的秩序和压抑笼罩着一切。
他们并未走向那些气势恢宏的主殿，而是沿着宫墙下的夹道一路向西而行。走了许久，穿过数重门户，周围的殿宇逐渐变得低矮平常，来往的也多是穿着低级内侍或宫女服饰的人。
最终，他们在一处挂着“司药房”牌匾的院落前停下。
院内飘出浓郁繁杂的药气，不时有捧着药盒、提着药壶的宫人进出，个个面色紧绷，行色匆匆。
那内将夏柠带到院中，对一位穿着深青色女官服饰、正在指挥小内侍搬抬药材的中年妇人道：“姜司药，人带来了，西市济世堂的学徒。”
姜司药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瘦削，眉头紧锁，带着长期劳心劳力的疲惫感。她锐利的目光在夏柠身上一扫，带着审视：“你就是杜仲的徒弟？听说你认药炮制的手艺还行？”
夏柠屈膝行礼：“回禀司药，奴婢只是学徒，略懂皮毛。”
“罢了，眼下缺人手，凑合用吧。”姜司药语气急促，显然没太多耐心，“跟我来！手脚麻利些，少看少问，只管做事！”
她引着夏柠走进一间极大的厢房。屋内药气冲鼻，数十个药炉同时煎煮着药材，蒸汽氤氲。几十名药童、宫女埋头忙碌，分拣、称量、研磨、看火，无人交谈，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
“把这些苍术、白术按品相分拣开，优等次等分开堆放，不得混杂！”姜司药指着一大堆刚送来的药材，语速极快地下令，“分拣完，再去帮她们称量朱砂和雄黄，都要研成极细的粉末，听见没有？”
“是。”夏柠应道，立刻走到那堆药材前，蹲下身，熟练地开始分拣。她动作很快，手指翻飞，药材优劣在她指尖迅速分流，毫无错漏。
姜司药在一旁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讶异，这手艺可不只是“略懂皮毛”而已。但她此刻焦头烂额，无暇深究，只又催促了两句，便匆匆去指挥别处。
夏柠埋头做事，心却如明镜。她被突然带到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分拣药材。那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一定就在附近。
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分拣的动作，一边将全身的感知都调动起来。眼角的余光，耳中捕捉的零星对话，鼻腔中分辨的复杂药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分拣完苍术白术，又去帮忙研磨朱砂。沉重的药碾在她手中稳定而均匀地滚动着。
期间，有几个不同品阶的内侍和女官进出，或传达指令，或提取药材，皆神色凝重。夏柠始终低眉顺眼，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那些匆忙宫人的虚浮，这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
屋内忙碌的宫人们似乎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他年纪看来不小，面容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皱纹，唯有一双眼睛，眯缝着，却透着一股子历经世事的深沉与精明，缓缓扫过屋内众人。
姜司药连忙迎上前，躬身行礼：“孙内常侍，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那孙内常侍嗓音不高，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威严：“贵妃娘娘凤体欠安，陛下关切，咱家过来看看药材备得如何了。可还顺利？”
“回内常侍的话，诸药皆已齐备，正在加紧炮制。”姜司药恭敬回道。
孙内常侍点点头，目光似无意般掠过正在研磨朱砂的夏柠，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只是扫过一个陌生的忙碌药童。
但就在那一瞬间，夏柠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涩气息，极其巧妙地混杂在浓烈的药气之中，飘散而过。
与她昨日在秦老处闻到的、那幻梦紫遇热后的气味，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下药碾的动作却纹丝不乱，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毫无所觉。
孙内常侍似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对姜司药又嘱咐了几句“务必精心”之类的话，便转身缓步离去。
那丝诡异的甜涩气息，也随之消失。
夏柠缓缓抬起眼皮，看向那深紫色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
深宫之内，贵妃抱恙，诡异禁药的气息竟出现在陛下身边近侍内官的身上……
她低下头，继续推动药碾。
朱砂细粉如血，在她指间簌簌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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