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碾沉重,碾轮与槽底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咕噜”声,混合着朱砂颗粒被压碎碾细的簌簌轻响。这声音淹没在满屋的捣药声、煎煮声和匆忙的脚步声中,毫不起眼。
夏柠低垂着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劳累,而是因为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甜涩气息,如同毒蛇信子,在她心头舔过,留下冰凉的战栗。
孙内常侍。陛下身边的内侍省高官。他身上怎会沾染幻梦紫的气息?是巧合沾染,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能将全副心神投入到眼前的劳作中,将惊涛骇浪死死压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之下。手指稳如磐石,控制着碾轮每一次滚动的力度和轨迹,让那色泽殷红、质沉性烈的朱砂,逐渐化作细腻如尘的粉末。
时间在压抑的忙碌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渐渐染上昏黄。
姜司药揉了揉酸胀的后颈,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今日就到这里。各房将手头药材清点归置,明日寅时三刻准时开工!”
满屋的宫人药童皆松了口气,脸上露出麻木的倦怠,开始默默收拾残局。
夏柠将碾好的朱砂粉小心倒入指定的瓷罐中,封好口,又将药碾擦拭干净。
一名小宫女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这位姐姐,姜司药吩咐,今日晚了,宫门即将下钥,你且随我去偏院杂役房歇息一晚,明日再出宫。”
夏柠心中微动,面上却只温顺点头:“有劳姐姐。”
她跟着那小宫女走出闷热的药房,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解压抑。司药房所在的这片宫苑显然并非核心区域,殿宇低矮,陈设简单,往来多是些粗使宫人。
杂役房在院落最深处的一排矮房里,屋内是大通铺,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皂角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已有几个先回来的粗使宫女正瘫在铺上歇息,见有人来,懒懒地抬了抬眼,并无搭话的兴致。
小宫女指了个靠墙的空铺位给夏柠:“你就睡这儿吧。厕所在院子西北角,热水需自己去灶房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夜里莫要乱走。”她交代完,便匆匆走了。
夏柠将那个不起眼的药囊放在铺位枕头内侧。几个宫女瞥见她那半旧的布囊和一身市井打扮,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各自扭过头去。
她并不在意,和衣躺下,闭目假寐。耳中听着同屋宫女们零星的抱怨和闲聊,多是关于今日的劳累、哪位女官脾气差、或是惦记着家乡亲人之类的琐碎言语。
直到夜深,屋内响起均匀的鼾声,她才悄然睁开眼。
月光透过高窗上糊的桑皮纸,洒下朦胧的清辉。她悄无声息地坐起,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宫女,如同狸猫般滑下通铺,鞋也未穿,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门。
院子沉浸在睡梦里,只有远处巡夜禁军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更衬得四周死寂。
她白日里已暗中记下路径,此刻凭着过人的记忆和方向感,避开可能的哨岗,沿着阴影悄步疾行。她的目标并非机要之地,而是——废药处理处。
任何宫苑,每日产生的药渣废料数量庞大,都会集中处理。那里,或许能发现一些寻常途径看不到的东西。
她身形灵巧,时而贴墙隐匿,时而借树木假山遮掩,呼吸压得极轻。宫中规矩森严,夜行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但她必须冒险。
七拐八绕,避开两拨巡夜队伍后,她终于摸到了一处偏僻角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烈复杂的腐败药气。前方出现几个巨大的陶缸和堆积如山的药渣。
就是这里。
她屏住呼吸,隐在一棵老树后,仔细观察。并无守卫,只有远处宫墙上的风灯投下微弱的光晕。
她迅速靠近那些陶缸和药渣堆,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药渣,散发着各种苦涩或辛香的气味。她用手指极快地拨开几处,仔细分辨。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一小块与众不同的残渣。颜色深褐,质地却不像寻常植物根茎或动物药材,反而带着点……蜡质感?她凑近细闻,一股极其微弱的、被众多药气掩盖的甜腻气味钻入鼻腔。
不是幻梦紫,却是另一种她未曾接触过的古怪气息。
她毫不犹豫,将其小心取下,用早已备好的油纸包好,塞入袖中。
正欲再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
有人来了!
夏柠心头一凛,立刻缩身躲到最大的那个陶缸之后,将身形完全隐匿于阴影之中。
脚步声渐近,是两个人。灯笼的光晕摇晃着,照亮了来人衣袍的下摆——是内侍的服饰!
“……真是晦气!这大半夜的,还得来处理这些脏东西。”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带着鼻音,似乎有些着凉。
“少废话!赶紧办完差事回去歇着!这东西可不能留到天亮。”另一个声音略显苍老,语气谨慎。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也不知是哪位主子用的虎狼之药,这般见不得光……”年轻内侍嘟囔着,似乎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
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将什么粉末状的东西倾倒入药渣堆深处,然后又用木棍胡乱搅动了几下,掩盖痕迹。
“行了行了,快走!这地方味儿真冲!”年轻内侍催促道。
灯笼光影晃动,两人脚步声远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夏柠又静待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从陶缸后闪身出来。她立刻走到那两人刚才停留的位置,屏住呼吸,用手轻轻拨开表层被搅乱的新鲜药渣。
一股极其微弱的、与方才那蜡块残渣类似的甜腻气味,混杂着一种极淡的腥气,隐隐散发出来。
他们倒的是什么?
她极小心地刮取了一点沾染了那气味的药渣粉末,再次用油纸包好。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再多停留,沿着原路,更加小心地返回杂役房。
同屋的宫女依旧酣睡,无人察觉她曾离开。她悄无声息地躺回铺位,心脏仍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袖中那两小包东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宫闱深处,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