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济药行的后院，仿佛一方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烈而繁杂的草药气味，初时刺鼻，久了，便如同呼吸般自然，沉入肺腑，浸入肌理。
夏柠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头发用最普通的蓝布巾包起，每日混在一群同样沉默寡言的杂役仆妇中，埋头分拣、晾晒、收整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药材。
日子仿佛骤然间被拉长、压扁，塞进了单调而疲惫的重复劳作里。卯时起，亥时息，手指终日沾染着各色药渍，被粗糙的草茎划出细小的伤口，腰背因长时间的躬身而酸痛僵硬。
吴掌柜待她，与待其他杂役并无二致，甚至更为冷淡疏远。除了必要的指令，从不多言一句，那双藏在老花镜后的眼睛，偶尔扫过她时，也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漠然的打量。
夏柠乐得如此。她谨记骆七爷的警告和吴掌柜的叮嘱，安分守己，沉默劳作，将自己彻底隐入这药行的背景之中，如同一滴水汇入药海，不起丝毫波澜。
她需要这份沉寂，需要这喘息之机，来舔舐伤口，积攒力量，更重要的是——观察与思考。
白日里，她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活计，心思却在飞速运转。
裴衍那句句惊心的警告，含翠临终破碎的呓语，蜡丸上那诡异的三羽印记，父亲那半张语焉不详的药方……无数碎片在她脑中反复回旋、碰撞。
她试图从中理出哪怕一丝头绪。
父亲因“进献毒药”获罪，那毒药与贤妃之死有关。而贤妃宫中旧人含翠，体内残留着幻梦紫或痴梦膏的毒性，临终提及“紫色的药”、“陛下”以及“孙常侍”。孙常侍身上亦有类似气息，且与裴衍似乎存在某种关联。裴衍知晓“三羽”印记，并警告她远离“不明药材”……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宫中某个与禁药相关的、盘根错节的阴谋网络。而父亲，很可能是因为偶然触及了这个网络的核心，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半张药方，究竟是毒方，还是……解方？父亲留下它，是想警示后人，还是指引后人找到对抗那禁药的方法？
“七年陈的云茯苓”……骆七爷为何要用这个作暗号？是随意选取，还是另有深意？云茯苓安神宁心，七年陈者药性醇和……这似乎在暗示某种需要耐心等待、徐徐图之的意味？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她知道，仅凭现有的线索，远远不足以拼凑出真相的全貌。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就藏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永济药行之中。
吴掌柜是骆七爷的旧识，受托庇护她。但一个普通的药行掌柜，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接纳一个被大理寺和宫中势力追缉的“麻烦”？他这药行，当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寻常吗？
她开始更加留意药行的日常运转，留意往来的人员，留意吴掌柜的言行举止。
几日观察下来，她渐渐发现一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这永济药行生意不算兴隆，但偶尔会有一些穿着体面、不像寻常百姓的客人直接进入后堂，与吴掌柜低声交谈片刻，然后取走一些并非柜上常备的、包装特殊的药材。吴掌柜对待这些客人，态度明显更为谨慎，甚至带着几分恭敬。
后院的药材库房，有一间始终紧锁，钥匙只有吴掌柜才有。有一次，伙计误将一筐待晾晒的黄芪堆在了那库房门附近，吴掌柜发现后，竟罕见地发了脾气，厉声呵斥伙计立刻搬走，神色间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还有，药行煎煮药材的灶间，每日都会产生大量药渣，通常都是由杂役倒入后院角落的废料坑中，待积攒到一定数量再统一清理。但夏柠注意到，每次清理时，吴掌柜都会亲自在一旁监督，甚至会用木棍翻检片刻，似乎生怕里面混入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这些细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荡开一圈圈疑虑的涟漪。
这药行，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吴掌柜，也绝非一个普通的掌柜。
她按捺住探究的冲动，依旧每日沉默劳作，只是暗中将那些特殊的客人、那间紧锁的库房、以及吴掌柜对药渣的异常关注，都默默记在心里。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降临。
那日，吴掌柜接到一封急信，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便带着药行唯一一辆骡车出了门，似乎要去城外庄子查验一批新到的药材。
午后，药行生意清淡，伙计在前堂打盹，几个杂役婆子也在后院阴凉处偷闲打盹。
夏柠抱着一筐刚分拣好的当归，准备送去晾晒。经过那间紧锁的库房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库房的门……似乎没有完全关紧？锁头虚挂在门鼻上，并未扣死！
是吴掌柜匆忙离去时忘了锁？还是……有人刚刚进去过？
她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骤然收紧。
进，还是不进？
里面可能藏着线索，也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只犹豫了一瞬，她立刻做出了决定。机不可失！
她飞快地左右扫视，确认无人注意，轻轻将当归筐放在门边阴影处，深吸一口气，极轻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她闪身而入，迅速将门在身后虚掩上。
库房内比想象中更大，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奇异的药气，不同于外间任何一种常见药材的味道，更沉，更涩，隐隐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感？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库房内堆满了各种箱箧和麻袋，排列得颇为整齐。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长条木案，案上摆放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铜制或琉璃器皿，像是用来提炼、萃取药物的工具。
这里……根本不像一个普通药行的储藏间，更像一个隐秘的制药工坊！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那些器皿和药材包，心脏狂跳。父亲笔记中那些光怪陆离的记载，此刻如同碎片般在她脑中飞速闪现。
忽然，她的目光被木案角落一个半开的紫檀木匣吸引。那匣子做工精致，与周围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屏住呼吸，走上前，轻轻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药材，而是几卷用丝线系着的陈旧纸卷。她解开其中一卷，就着微光展开。
纸上是用极细的墨笔绘制的各种植物图谱，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植物的性状、产地、采摘时节、炮制方法以及……药性毒性！
这些植物，她大多从未见过！其描述的药性更是诡异霸道，许多都与父亲那半张药方上提及的药材隐隐对应！
她的手微微颤抖，又迅速展开另外几卷。除了植物图谱，还有几张似乎是……药方残篇？！上面记载的药材配伍、炼制手法极其古怪复杂，透着一股邪异之气！
其中一张残破的桑皮纸，边缘焦黑，似乎曾被火燎过，上面的字迹与她怀中那半张父亲的手札，几乎出自同一种笔迹！只是内容更加艰深晦涩！
父亲的手札！不止她手中的半张！还有其他部分藏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神！她死死攥着那卷残篇，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库房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伙计迷迷糊糊的嘟囔声：“……咦？当归筐怎么放这儿了？谁搬的……”
有人来了！
夏柠浑身一凛，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她手忙脚乱地将纸卷按原样系好，飞快地塞回木匣，盖好盖子，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留下痕迹，然后如同灵猫般窜到门边，屏息倾听。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似乎并未发现异常，又渐渐远去了。
她不敢立刻出去，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极其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出，迅速将门带好，挂上锁头，抱起门边的当归筐，低着头快步走向晾晒场，仿佛只是中途歇了口气。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十息，她的后背却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心脏仍在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找到了！父亲的手札残篇！竟然藏在吴掌柜这间隐秘的库房里！
吴掌柜到底是谁？他与父亲是什么关系？他知不知道这手札的存在？骆七爷让她来这里，仅仅是寻求庇护，还是……另有所指？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心中翻滚炸裂。
她强作镇定，将当归均匀铺开在药匾上，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目光抬起，望向药行前堂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汹涌更甚。这永济药行，果然藏着惊人的秘密。
而她，已然窥见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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