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外那掠过的黑影与门下诡异的荧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夏柠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后，便迅速消失，未再留下任何痕迹。牢房内外重归死寂，只有夜风穿过高窗缝隙的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夏柠蜷缩在角落，心跳久久难以平复。那绝非狱卒或裴衍的人。是骆七爷的又一次联络？还是……另一股势力的触角，已然探入了这大理寺牢狱？
“勿信裴。待机。”骆七爷的警告言犹在耳。可裴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看似冷酷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的行事……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信任与怀疑，如同两条毒蛇，在她脑中疯狂撕咬。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眼下，保存体力，保持清醒，才是最重要的。
后半夜，气温骤降，牢房内呵气成霜。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夏柠冻得牙齿打颤，手脚冰凉，几乎失去知觉。她只能紧紧蜷缩成一团，靠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艰难挣扎。
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之际，牢房外，那沉稳规律的脚步声，竟然又一次由远及近！
裴衍？！这么晚了，他又来做什么？
夏柠猛地一个激灵，强打起精神，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一次，他的脚步声似乎比平时更慢，更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钥匙插入锁孔，铁门被推开。裴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提着那盏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加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连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都似乎微微佝偻了几分。
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蜷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的夏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反手关上门，却并未落锁，只是将灯笼放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然后，他走到墙边，竟不顾地上的污秽，直接靠着墙壁滑坐了下来，与夏柠隔着几步的距离。
这一连串的动作，全然不似他平日那般冷峻自律，透着一股罕见的……颓唐与放任。
夏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是唱的哪一出？苦肉计？还是……酒后失态？
裴衍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目光，只是又灌了一口酒，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对面冰冷的墙壁，半晌，才用一种极低、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这大理寺的牢房……冬天，是能冻死人的。”
夏柠抿紧嘴唇，没有接话。
裴衍也不在意，继续低语，声音飘忽，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很多年前……我也曾在这样一个地方，待过很久。”
夏柠的心猛地一跳！裴衍……也曾坐过牢？
“不过，那时关我的，不是大理寺，是刑部大牢。比这里……更暗，更冷。”他又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眼神却愈发幽深，“罪名……是勾结江洋大盗，劫掠官银。”
夏柠的瞳孔骤然收缩！勾结江洋大盗？劫掠官银？这简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裴衍如今身为大理寺丞，怎会有这样的过往？
“后来呢？”她忍不住脱口问道，声音因寒冷和惊讶而微微发颤。
裴衍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嘲弄，有追忆，更有一丝深切的冰冷。“后来？”他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后来，证明是冤枉的。真正的案犯，是当时一位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为了掩盖罪行，找了个替死鬼。而我，就是那个差点被推出去砍头的替死鬼。”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夏柠却从中听出了刻骨的寒意和……恨意。
“那……您是如何脱罪的？”夏柠追问，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样的冤案，几乎不可能翻案。
裴衍静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虚空，声音低沉下去：“因为……有人不信邪。有人拼着丢掉乌纱帽，甚至搭上性命，也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敬重，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个人……是谁？”夏柠小心翼翼地问。
裴衍没有回答，只是又灌了一口酒，良久，才缓缓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未必是真相。坐在高位上的，未必是清官。关在牢里的，也未必是恶徒。这世道……黑与白，早就搅成了一团浑水。”
他这话，意有所指，仿佛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夏柠心中某些坚固的认知。
“那……吴掌柜呢？”夏柠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您眼里，他是黑，还是白？他私藏禁药，与逆贼勾结，死有余辜吗？”
听到“吴掌柜”三个字，裴衍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冽，但那份冷冽之下，似乎又翻涌着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夏柠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开口，声音冷硬如铁：“律法之下，证据确凿，便是铁案。”
又是这句！夏柠的心沉了下去。
但紧接着，裴衍却话锋一转，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但铁案之下……未必没有冤魂。有些债，活着的人讨不回，死了的人……也未必甘心。”
死了的人……也未必甘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夏柠的心上！她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衍！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他在说吴掌柜？还是在说……她的父亲夏青临？！
他还想再问，裴衍却猛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酒后的踉跄。他捡起地上的灯笼，不再看她，径直向门口走去。
“夜深了，歇着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淡漠，仿佛刚才那个流露一丝颓唐和真实情绪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铁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却没有落锁的声音。
牢房内，重新剩下夏柠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烈的酒气。
她呆呆地坐在原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衍今夜这番看似醉后失言的“私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向她透露他的过往，博取同情？还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告诉她某些真相？抑或……这又是另一重更深、更难以捉摸的试探？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未必是真相……”
“铁案之下……未必没有冤魂……”
这两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裴衍这个人了。他就像一团迷雾，你以为看清了一点，转眼又被更浓的雾气笼罩。
但无论如何，今夜之后，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裴衍与这桩牵扯到父亲、贤妃、禁药的巨大阴谋之间，绝非简单的查案者与涉案者的关系。
他深陷其中，甚至……可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目的。
而自己，似乎正被他以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一步步拖入这漩涡的中心。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未锁的铁门，门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裴衍……你究竟，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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