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的草庐，坐落在终南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深处，背靠悬崖，面朝溪流，四周古木参天，藤萝缠绕，仅有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兽径可通。若非有人引领，绝难发现此地。
草庐以竹木搭建，覆以茅草，看似简陋，却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清净与古朴。庐前开辟了一小片药圃，种着些寻常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山中简陋，姑娘莫要嫌弃。”白芷推开虚掩的柴扉，侧身让夏柠入内。
庐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榻，几个装满药材的竹篓，墙上挂着几束风干的药草，角落里垒着书卷，最显眼的便是靠窗那张铺着干净粗布、摆放着捣药罐和戥子的小木桌。一切都透着主人清贫自守、醉心医道的淡泊。
“世伯清修之地，已是难得的安宁。”夏柠由衷说道。连日来的亡命奔逃，此刻身处这方静谧天地，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白芷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虚弱，示意她在榻上坐下，自己则熟练地生起小泥炉，烧上一壶热水，又从药篓中取出一小包药材放入陶罐中煎煮。不一会儿，一股带着安神宁心气息的药香便在庐内弥漫开来。
“你气血两亏，心神俱损，又添新伤，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白芷将一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夏柠手中，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权威，“先将这碗安神汤喝了，好生睡一觉。万事，待你精神好些再议。”
药汤苦涩，却带着一股暖流滑入喉中，安抚着她惊悸的五脏六腑。夏柠没有推辞，她知道白芷说得对，以她现在的状态，什么也做不了。她依言喝下药汤，靠在榻上，药力作用下，沉重的眼皮渐渐合拢，多日来积压的疲惫与紧张终于击垮了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梦中光怪陆离，尽是裴衍染血的身影、灰衣人冰冷的眼神、墨先生莫测的脸庞……她在梦魇中挣扎，直到被窗外啁啾的鸟鸣唤醒。
睁开眼，已是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炉火已熄，庐内静谧无人，只有药香依旧淡淡萦绕。她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清理包扎过，换了干净的布衣，虽然浑身依旧酸痛，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她起身走出草庐，见白芷正在药圃中弯腰忙碌，晨光为他白发镀上一层金边，神态专注而安详。此情此景，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父亲在太医署药园中侍弄花草的时光，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醒了？”白芷听到动静，直起身，慈和地笑了笑，“灶上煨了清粥，去用些吧。山中清苦，只有这些粗淡食物。”
“多谢世伯。”夏柠诚心道谢。简单用过清粥小菜，她感觉腹中有了暖意，力气也恢复了几分。
饭后，白芷净了手，在案前坐下，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孩子，现在可否告诉老朽，长安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会被多方势力追捕？又为何会流落至此？”
夏柠看着白芷清澈而带着关切的眼睛，心中挣扎片刻。父亲的信物，昨日的救治，以及这方与外隔绝的净土，都让她对这位长者产生了信任。但之前的种种背叛与陷阱，又让她心有余悸。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需要帮助，需要有人帮她理清这团乱麻。她深吸一口气，从父亲蒙冤开始，将她如何侥幸逃生，如何潜入永济药行，如何结识骆七爷、吴掌柜，如何被裴衍卷入漩涡，如何夜探百草轩、太医署，如何遭遇追杀、怀疑内鬼，以及墨先生最后的安排和那辆可疑的马车，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一遍。只是，她隐去了那枚可疑铜钱的具体细节和桑皮纸上“赤阳髓”的确切地点，只说是寻找克制“牵机”毒的线索。
白芷静静地听着，面色时而凝重，时而叹息，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直到夏柠讲完，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想不到……青临兄身后，竟还掀起如此滔天巨浪。‘牵机’……‘三羽’……裴衍……青羽内鬼……这潭水，比老朽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他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缓缓道：“孩子，你怀疑墨先生，乃至整个青羽，并非没有道理。权力斗争，人心叵测，所谓正义之师，内里也未必干净。裴衍此人……更是迷雾重重。你孤身涉险，能保全性命至此，已属万幸。”
“那……世伯以为，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夏柠急切地问道。
白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方才说，你父亲手札中，提及克制‘牵机’需‘赤阳髓’乃至阳之物？”
“是。”夏柠点头，“但‘赤阳髓’据说极其罕见，线索指向……皇家禁苑，难以获取。”
白芷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书卷堆前，翻找片刻，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古老线装书，递给夏柠。
“你看看这个。”
夏柠接过书，只见封面上用古篆写着《太乙丹经补遗》。她疑惑地翻开，书中记载的是一些近乎传说的炼丹术和稀有药材的性状。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目光猛地凝固了！
那一页上，绘制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通体赤红，宛如玛瑙雕成，旁边标注着三个字——“赤阳髓”！下面的小字详细描述了其性状：“生于地火熔岩之畔，秉至阳之气，形如赤玉，触之灼手……然性暴烈，需以至阴寒泉或‘月光草’汁液中和，方可入药……”
与父亲手札和桑皮纸上的记载几乎一致！但这本书的记载后页，还有一段更关键的描述！
“然，‘赤阳髓’虽罕，世间亦有属性相近、可暂代之物。如南诏火山之‘地炎精’，西域沙漠之‘烈日砂’，乃至……终南山地脉温泉深处所生‘暖阳玉髓’，虽药效稍逊，然若能寻得，辅以特殊炼制之法，或可暂解‘牵机’阴毒，延缓发作……”
终南山地脉温泉！暖阳玉髓！
夏柠的心脏狂跳起来，猛地抬头看向白芷：“世伯！这‘暖阳玉髓’……”
白芷抚须颔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不错。此谷深处，确有一眼地热温泉。老朽隐居于此多年，曾于泉眼深处，偶然得数块‘暖阳玉髓’，因其药性特殊，寻常罕用，一直封存。若你所需，或可一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夏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苦苦寻觅、甚至需要闯入皇家禁苑才能找到线索的至阳之物，竟然就在这终南山中，就在眼前这位父亲故交的手中！
“世伯！您……您说的是真的？！”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白芷微微一笑：“医者父母心，老朽岂会妄言。不过，‘暖阳玉髓’药性虽不如‘赤阳髓’暴烈，但炼制之法极为苛刻，需以文火煅烧七日，再以‘月光草’汁液浸泡四十九日，期间火候、药液比例稍有差池，前功尽弃。而且，即便炼制成功，也仅能缓解毒性，能否根除‘牵机’，老朽亦无十足把握。”
“无论如何，总是一线希望！”夏柠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求世伯相助！”
“帮你，自然可以。”白芷神色却再次变得凝重，“但孩子，你想过没有，即便炼出缓解之药，接下来又当如何？你还要回长安那个龙潭虎穴吗？去找裴衍？还是对付‘三羽’？”
夏柠一怔，坚定道：“父仇未报，真相未白，裴……裴大人生死未卜，我岂能退缩？”
“勇气可嘉。”白芷叹了口气，“但你可曾想过，你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三羽’欲除你而后快，青羽内部敌友难辨，朝廷海捕文书犹在。你此刻回去，与送死何异？”
“那我该怎么办？”夏柠茫然。
“等。”白芷吐出一个字，目光深邃，“等风头稍过，等局势明朗，等你自身足够强大。眼下，你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安静。这终南山，便是你最好的藏身之所。在此处，你可安心研习你父亲的医书，随老朽修习药理，待他日羽翼丰满，再图后计。”
白芷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夏柠心上。她不得不承认，白芷说得有理。她现在回去，除了送死，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许，暂时蛰伏，积蓄力量，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裴大人他等不了那么久……”她心中仍有不甘。
“裴衍之事，或许另有转机。”白芷沉吟道，“若他真如你所言，是潜伏在‘三羽’内部的卧底，且掌握重要线索，对方未必会轻易杀他。况且，青羽内部纵然有鬼，也未必全是坏人，或许有人正在设法营救。你贸然行动，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害了他。”
夏柠沉默不语。她知道白芷的分析很可能接近真相。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我明白了。”她最终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就依世伯之言，暂且在此隐居，研习医术，炼制解药。但请世伯允许我，随时关注山外消息。”
“这是自然。”白芷欣慰地点点头，“老朽虽隐居，亦有渠道知晓外界动向。若有裴衍或长安城的紧要消息，定会告知于你。”
计划就此定下。从这一天起，夏柠便在这终南山深处的草庐中住了下来。白芷果然取来了封存的“暖阳玉髓”，又指导她辨认谷中生长的“月光草”，开始按照《太乙丹经补遗》上的古法，尝试炼制缓解“牵机”之毒的药物。
日子仿佛骤然慢了下来。每日里，她跟着白芷辨识山中药草，学习针灸砭石，研读父亲的手札和庐中的医书。白芷医术精湛，见解独到，往往三言两语便能点醒她苦思不得的关窍，让她获益匪浅。空闲时，她便守着那个小小的药炉，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等待着那渺茫的希望。
山中的岁月宁静而充实，几乎让她忘记了外界的腥风血雨。但每当夜深人静，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长安城中的种种阴谋、裴衍生死未卜的处境、以及那枚如同毒刺般扎在心头的铜钱，便会悄然浮现，提醒她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她不知道这场蛰伏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炼药能否成功，更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她只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天。
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潜心炼药、以为暂时安全之时，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悄然盯上了这片看似与世无争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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