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篇

哪吒牵着莲蓉茵走进西厢，屋内蓝布褥子铺得平整，窗边陶罐里的野菊沾着晨露，透着几分清爽。“以后这就是你的住处，龙姑姑和我都在院里，别怕。”他揉了揉女孩发顶，见她怯生生点头，才转身带上门。

刚踏入庭院，长廊下立着的身影就让他脸色一沉——李靖身着铠甲，腰间佩剑未卸，手里却拎着个褪色的布包，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你怎么来了？”哪吒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方才对莲蓉茵的温和荡然无存。

“灵莲宗落成，做父亲的，总要来看看。”李靖的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西厢的窗纸上，“那孩子……来历查清了？”

“她爹被山贼所害，只剩孤身一人。”哪吒眉头紧锁，语气陡然尖锐，“怎么，陈塘关的规矩，要管到我灵莲宗的事？当年你可没这么‘关心’我。”

李靖喉结动了动，将布包放在石桌上，指尖解系带时竟有些发颤。布包打开，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锦袄，边角缝补过好几次，旁边卧着个磨得光滑的木陀螺，上面还留着孩童啃咬的牙印。“这袄子是你三岁时穿的，那年你染风寒，你娘连夜缝的；陀螺是你第一次打赢街坊孩童，我给你削的。”

哪吒的目光钉在那陀螺上，指尖猛地蜷缩。儿时攥着陀螺在巷口奔跑的画面闪过，随即又被剔骨还父的剧痛覆盖。“现在拿这些出来，是想赎罪？还是觉得我灵莲宗缺这点旧东西？”他别过脸，声音里满是讥讽。

“我不是来辩解的。”李靖的肩膀微微垮下来，铠甲上的纹路失了往日威严，“当年我提剑逼你，是我糊涂。你建宗收孤，比我当年强百倍，本该来贺，可我嘴笨，只会说硬话。”他抬手按住腰间佩剑，掌心的老茧蹭过剑鞘，“这孩子既然无依，陈塘关的米粮我让人按月送来，不算干涉，只是……补偿。”

“补偿？”哪吒猛地回头，眼眶泛红，“当年你斩我手臂时，怎么没想过补偿？我剔骨还父时，你在哪？”

两人正僵持，小龙女牵着绫汐从厨房出来。绫汐一眼瞥见石桌上的陀螺，挣脱母亲的手跑过去，踮脚够了两下：“这陀螺好亮！爷爷，是给我的吗？”

李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陀螺表面，神色竟柔和了大半：“是给你爹爹的，不过汐儿喜欢，爷爷回去再削个更大的。”他指尖划过陀螺上的牙印，声音低了些，“你爹爹小时候，也总抱着它睡觉。”

绫汐转头看向哪吒，眼里闪着光：“爹爹，我们一起玩陀螺好不好？”

哪吒望着女儿期待的眼神，又看李靖蹲在地上略显笨拙的模样，胸中的怒火像被浇了冷水，渐渐平息。他走上前，将锦袄和陀螺重新包好，语气依旧冷硬却少了戾气：“东西留下，米粮不必送。灵莲宗养得起人。”

李靖站起身，望着哪吒紧绷的侧脸，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照顾好自己，也看好汐儿。”他深深看了眼西厢的方向，转身踏着放缓的脚步走出院门，铠甲碰撞的声响越来越远。

朱红大门缓缓关上，绫汐扯了扯哪吒的衣角：“爹爹，爷爷好像不是坏人呀，他还说要给我做新陀螺。”

哪吒摩挲着布包里的陀螺，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他只是……从来不会当爹。”

小龙女走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旧物能勾起重忆，也能磨平些棱角。他肯低头递出布包，就比从前强了。”

风穿过长廊，灯笼的光影在地面晃荡。石桌上的布包静静躺着，里面的陀螺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父子间冰封多年的裂痕。

李靖踏着月色回到云楼宫，刚进内殿，就见殷夫人端着莲子羹立在灯旁，鬓边银饰随着呼吸轻颤。“回来了？他……见你了吗？”

李靖解下铠甲，将布包放在桌上，掌心的红印在灯光下格外明显——那是方才攥紧拳头时，指甲掐出的印子。“见了，还吵了一架。”他苦笑一声，拿起陀螺摩挲，“但他收下了这个，还有那件锦袄。”

殷夫人的眼睛亮了些，随即又黯淡下去：“没提从前的事？”

“提了，他骂我当年狠心。”李靖的声音涩了些，“可我看见汐儿，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神，和哪吒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蹲下来跟汐儿说话时，哪吒的火气就消了大半。”他望着窗外的残月，“是我错了，从前总拿规矩压他，忘了他骨子里的刚烈，是随了我。”

殷夫人走过来，将莲子羹推到他面前：“错了便改，总不算晚。他收下旧物，就是没把路堵死。过几日我做些桂花糕，你再去一趟，就说……是我让你送的。”

李靖望着妻子眼中的暖意，缓缓点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的陀螺上，晕开一圈浅淡的光。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愧疚与牵挂，终于借着这枚旧陀螺，悄悄探出了头。

几日后的清晨，灵莲宗的庭院刚洒过晨露，守门弟子就来通报：“宗主，陈塘关李靖将军来了，还拎着个食盒。”

哪吒正在教莲蓉茵辨认草药，闻言指尖一顿，随即淡淡道：“让他进来。”

李靖走进庭院时，手里的食盒还冒着热气。他没像上次那般立在长廊，而是径直走到石桌旁，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带着几分拘谨：“你娘……让我送些桂花糕来，说你小时候爱吃。”

食盒打开，金黄的桂花糕裹着细碎的花瓣，香气瞬间散开。绫汐刚从屋里跑出来，一眼就盯上了糕点，拉着哪吒的衣角撒娇：“爹爹，我想吃！”

哪吒没说话，却拿起一块递到女儿手里。绫汐咬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好吃！爷爷，奶奶做的糕点真甜！”

“喜欢就多吃些。”李靖的语气不自觉放软，目光落在哪吒身上，“我还带了个新陀螺，给汐儿的。”他从袖中掏出个崭新的木陀螺，上面刻着简单的莲花纹路，打磨得光滑发亮。

绫汐立刻丢下糕点，接过陀螺摆弄起来，小龙女适时走过来，笑着打圆场：“李将军有心了，快坐，我去沏茶。”

石桌旁终于只剩父子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李靖盯着桌上的桂花糕，斟酌着开口：“灵莲宗的米粮……我还是让人送来吧，莲蓉茵那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必。”哪吒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没了往日的尖锐，“昨日龙女去集市买了粮，足够用。”他顿了顿，补充道，“蓉茵认了龙女做义母，往后有我们照拂。”

李靖“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陈塘关最近清剿了周边山贼，往后这一带该安稳些了，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话落定，庭院里静了片刻。绫汐突然拿着陀螺跑过来：“爹爹，爷爷，你们教我玩陀螺好不好？”

哪吒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终究点了头。李靖起身时，动作比往日迟缓了些，却还是弯腰帮绫汐缠好陀螺绳。“看好了，要这样发力。”他握着绫汐的小手，轻轻一抽，陀螺“嗡嗡”转了起来，在青石板上转出一圈圈光晕。

绫汐拍手欢呼，哪吒站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转动的陀螺上，又悄悄瞥向李靖——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更明显了些，教绫汐玩陀螺时，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日头渐高时，李靖起身告辞。绫汐抱着新陀螺追出门：“爷爷，你下次还要来教我玩陀螺！”

李靖回头，深深看了眼绫汐，又望了望廊下的哪吒，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好，爷爷下次来，再给你做个带铃铛的。”

朱红大门关上的瞬间，绫汐举着陀螺跑到哪吒面前：“爹爹，爷爷下次真的会来吗？”

哪吒弯腰捡起地上的桂花糕碎屑，指尖划过石桌上的食盒，沉默片刻才道：“会的。”

小龙女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桂花糕：“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道。”

哪吒咬了一口，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散开，竟真的和儿时记忆里的滋味一模一样。他望着门外的方向，手里的桂花糕渐渐暖了掌心——那枚转动的陀螺，那盒温热的糕点，正像一缕缕微光，慢慢照进父子间冰封的沟壑里。

风穿过庭院，陶罐里的野菊轻轻摇曳，远处传来绫汐清脆的笑声，混着陀螺转动的“嗡嗡”声，成了灵莲宗最温柔的声响。

入秋后的灵莲宗格外热闹。莲蓉茵跟着小龙女学做香囊，绫汐则每日攥着那只带莲花纹的陀螺，在庭院里转得不亦乐乎，偶尔还会问：“爷爷什么时候来送铃铛陀螺呀？”

哪吒嘴上不说，却在某次下山时，特意绕去陈塘关的木工铺，盯着匠人刻了半宿的铃铛。归途中路过集市，瞥见卖桂花糕的摊子，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买了两盒——一盒给绫汐，一盒悄悄放进了厨房。

这日午后，守门弟子再次来报，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宗主，李靖将军来了，还带了个木匠！”

哪吒刚教完莲蓉茵辨识完最后一味草药，闻言指尖的动作慢了半拍。待他走出屋，就见庭院里立着个背着工具箱的木匠，李靖则蹲在地上，正帮绫汐调试新陀螺——那陀螺比之前的更大，木身上嵌着小巧的铜铃，一转起来就“叮铃”作响。

“爷爷！这个会唱歌！”绫汐抱着陀螺转圈，铜铃声洒满庭院。

李靖站起身，目光与哪吒相撞，难得没有回避，反而主动开口：“上次说给汐儿做带铃铛的，正好陈塘关的木匠手艺好，就一并带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顺带……给莲蓉茵那孩子打个书桌，她学东西总得有个正经地方。”

木匠早已熟门熟路地选了块平整的木料，在廊下搭起工具台。小龙女端来茶水，笑着道：“李将军考虑得周全，蓉茵正说看书不方便呢。”

莲蓉茵躲在小龙女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李靖，见他望过来，连忙低头道：“谢谢爷爷。”

李靖愣了愣，随即露出一抹极淡的笑：“不用谢。”

那日的庭院格外热闹。绫汐的铜铃声、木匠的刨木声、莲蓉茵偶尔的提问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柔和。哪吒靠在廊柱上，看着父亲帮木匠递工具时略显笨拙的模样，看着他给绫汐捡陀螺时弯下的腰，手里的茶杯渐渐暖了。

傍晚木匠收工，书桌已初具雏形，打磨得光滑温润。李靖要走时，绫汐突然拉着他的衣角，举着个香囊：“爷爷，这个给你，蓉茵姐姐教我做的，能驱虫。”

香囊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正是莲蓉茵教她的花样。李靖接过香囊，指尖摩挲着针脚，喉结动了动：“谢谢汐儿，爷爷很喜欢。”

他转身看向哪吒，犹豫片刻道：“陈塘关下月有秋猎，若是得空……带汐儿回来看看？你娘也想她了。”

哪吒望着父亲眼中的期待，又看了眼抱着陀螺满眼期盼的绫汐，沉默片刻，轻轻点了头：“好。”

李靖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些，走出门时，铜铃香囊在他腰间轻轻晃动，与远处的晚霞相映成趣。

朱红大门关上后，绫汐蹦到哪吒身边：“爹爹，我们真的能去爷爷家吗？”

“嗯。”哪吒揉了揉她的头，目光落在廊下的书桌和庭院里转动的陀螺上，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小龙女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你看，桂花糕凉了可以再热，陀螺停了可以再转，有些关系，也能慢慢回温的。”

风穿过庭院，窗边陶罐里的野菊开得正盛，铜铃声在暮色里渐渐远去，留下满院的暖意。那道横亘在父子间的裂痕，正被这细碎的温柔，一点点填得平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