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恒悔
阿愿的衣服对比其他下人来说一直很新,里面缝着芦苇絮,是坊间常见的粗麻短褐。
崔沩心中一直挂念,但耐不住脸面,不愿提起如此鸡毛蒜皮的事情,更是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下人如此上心,只是在心里暗自烦闷,手一抖摔了手里的药碗,四处狼藉。
“啧。”
他这病是从娘胎里便开始有的,服用了许多名贵药材,病情也不见起色。崔沩心中更加不爽,踱步走到窗边,等着下人来打扫,凝眸看向窗外。
已是深冬,府内靠火炉撑着,还算暖和。枯枝间偶然经过一只乌鸦的残影。
听说这新来了一批能干活的,府里头四处流传。
不少下人应和的一句话:“若不是为了活命,谁愿在这府上做事。”
为了饱腹干到昏天黑地更是常见,压抑的环境与割裂的刑罚比比皆是。
百姓非死即伤情形已司空见惯,甚至混的不错的也跳出来,学着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打起反抗的意识,拉帮结派搞了个对立面。
这支松散而愚昧的队伍,在上层人眼里简直蠢的没边,甚至毫无压力,始终冷眼旁观,认为是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
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掌管府上的人也对这种行为感到不解,好笑,不过是无知的低阶级人民口中苦难罢了,而在他们口中传言着简直好笑至极。
说万事开头难,有了意识会强大起来的,这渺茫的回答对他们来说像是冷冽的风雪中支撑的几根零碎的花草。
这只不过更是凸显了他们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
“枝繁叶茂的树也会在风雪中变得毫无生机。他们的做法,全是无用之功,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简直犯蠢。”
崔沩愤愤的心里冷哼一声,窗棂上冰花正折射出他模糊的倒影。
这一对立的局势也算是让那不知死活的人群在王朝历史上闯荡出了个名声。
而经过历史长河,不过也是尘埃落定而后谈起来的话题了,传到现今世子崔沩的耳边,也只当了个笑话,与蚊鸣相比,也不过如此。
崔沩回神,垂眸间不经意打量跪在地上擦拭药渍的阿愿。
碎片已经被包好放在一边的案上,阿愿起身,收拾好残局,端着案弓腰退了出去。
崔沩不禁想起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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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崔沩端起茶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那人点了点头。
崔沩顿时一阵恼火,刚送到嘴边的茶转了方向往那人身上砸去。
“你是哑巴吗?”
茶水四溅,跪在地上的那人被茶水溅湿了衣角,茶杯也碎落在地上,一地狼藉。
那人不动身,但被吓了一跳,神色闪躲,又点了点头。
岂有此理。
崔沩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心中怒火不得强压下去,暗自盘算,如此这便是觉得本世子活不久了随便找一个就敢搪塞于府,是不把我崔家放在眼中。
随后又冷眼瞧过跪在地上的人,不屑轻哼一声。心中所想,崔府不留刍狗,若此人无用,便逐出自生自灭。
一片寂静
"把这里收拾干净。"崔沩开口。
许是察言观色惯了,那人身子一颤,立刻动身。
崔沩早已习以为常,闭上眼,脸上仅有的是瞻前顾后后的深思。
微动手指,勾唇一笑,眼底尽是病态的神色。他想着:这哑巴…要是能解些这府里的闷苦也甚是不错啊…
于是等那人收拾好,崔沩开口:"你等等。"
跪在地上的哑巴的动作一僵。
"你…叫什么?如今你是我的贴身奴仆,倒不用过于拘谨,走过来点。"
可那苍白的表情,实在不适,一种割裂油然而生。那人轻颤着起身,垂眸往崔沩的方向走近。
"会写字吗?"崔沩不抱希望。
那哑巴竟点了点头。
这倒是让崔沩有些吃惊,能学书的人家,怎的会是这种下场。
看着那哑巴打手语,崔沩阵阵心烦……一股无名之火。
回忆被阵阵鞭声打断。
廊下忽然传来鞭笞声,皮肉绽裂的闷响声传进殿内。
阿愿脖颈后那道暗红鞭痕尚在渗血——前日因未及时更换熏香挨的二十鞭,此刻在粗麻摩擦下又洇出新鲜血珠。远处新仆被拖行过雪地的痕迹蜿蜒如蛇,几片染血的芦苇絮粘在冰面上,倒像是春日里不合时宜的残柳。
崔沩的玉扳指无意识叩着窗棂。眼底撇过阿愿,他手正蜷缩着擦拭青砖,冻疮溃烂处裹着粗布。
府里规矩他是知道的,前厅梁上悬着的铁蒺藜藤条,专用来教训“不安分”的识字奴——上月西院小厮偷藏半页残卷,被拔了舌根的血还凝在青石缝里。
看着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心烦意乱,崔沩回身随手拿起床头的一本书翻阅起来,走到榻边坐下,揣摩起了这本书,名叫《恒悔》,翻阅了两篇便沉浸在这本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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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姑娘,名为魏小芳,出身寒门,双亲已故,不得已奔波在外,在当时并不公平的世道里,结识了一位男子,而这个男子更是应了那句“身世浮沉雨打萍”。他没有名字,是小芳给他取的三个字“周恒梅”他并不懂字,便认了。
书页沙沙作响,崔沩的目光在泛黄的纸页间穿行,心神早已被那对萍水相逢的男女牵引。
那雨打浮萍般的男子,被魏小芳唤作“周恒梅”后,便像得了新生。他虽不识字,却对这名字异常珍视,每当小芳轻唤,他那双原本浑浊茫然的眼睛便会亮起一丝微光,笨拙而认真地点头应和。他力气很大,却不知如何使用,像一头被拔了利齿、折了爪子的困兽。
小芳收留了他。她那所谓的“家”,不过是城外废弃土地庙一角勉强遮风的角落。她靠给人浆洗缝补、偶尔采些野菜野果换几个铜板过活,本就艰难,如今又多了一张嘴。但看着周恒梅蜷缩在角落里,因寒冷或莫名的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小芳心中那点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恻隐便压过了现实的窘迫……
“恒梅”一日黄昏,小芳将半块硬如石头的杂粮饼子递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你…可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家中可还有人?”
周恒梅的动作顿住了,眼神瞬间又变得空洞,仿佛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费力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摇头,声音嘶哑破碎:“…乱…兵…火…都…没了…跑…跑…” 几个零碎的字眼,拼凑出一幅血与火的模糊图景,足以让小芳心惊。她明白了,又是一个被这吃人世道碾碎了家园和过往的可怜人。追问身世,无异于揭他的伤疤。
“罢了,”小芳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忘了也好。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两颗无依无靠的心稍稍系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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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沩的目光凝滞在“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那行字上。窗外的风雪与书页间小芳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承诺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像细密的针扎在指尖,不致命,但让人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