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崔沩的刻薄
“呵。”一声短促的嗤笑从他唇边溢出，带着惯常的讥诮与冷漠。“愚不可及。”他低声自语，指尖用力捻过那行字，仿佛要将那廉价的温情揉碎。
“自身难保的泥腿子，倒有闲心收留个来历不明的累赘？还‘饿不着你’？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试图用惯有的刻薄来驱散心头那点异样。这书里写的，不过是蝼蚁抱团取暖的可怜戏码，与他崔府金雕玉砌的世界格格不入，根本无法感同身受这廉价的温情。
那魏小芳所谓的“恻隐”，在他眼中不过是无知者的软弱与妇人之仁，是底层挣扎者徒劳的自欺欺人。周恒梅的“新生”？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被乱兵碾碎了过往的废物，靠着另一个废物施舍的半个名字苟活，这算什么新生？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然而，书页间描绘的那双“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却顽固地在崔沩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依赖与…希望？
这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心中隐隐有些刺痛。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透半开的窗扉，落在外间廊下。阿愿早已收拾干净退下，空荡荡的青砖地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蜷缩着擦拭的身影，还有那刺眼的脖颈后渗血的鞭痕，以及冻疮溃烂、裹着粗布的手……
那个哑巴…阿愿…
他第一次被送来时，那苍白的、带着惊惧的脸，那被茶水泼湿衣角却不敢动弹的僵硬…还有他点头表示会写字时，自己那一瞬间的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被冒犯般的无名火。
崔沩猛地合上书册！硬质的书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那本《恒悔》被他随手丢在榻边，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粗鄙至极！”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不知是在说书，还是在说书里的人，亦或是…在说此刻自己心中那丝不受控制的联想。
他烦躁地起身，再次踱到窗边。冰花依旧在窗棂上无声蔓延，折射着屋内的炉火和他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远处雪地上，那几片染血的芦苇絮，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像极了春日里凋零的柳絮，脆弱又碍眼。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书里的“周恒梅”，更不去想那个会写字的哑巴。
他们都是泥沼里的尘埃，是风雪中注定被碾碎的枯草。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苦难、甚至他们之间那点可笑的“温情”，都不过是这宏大而冰冷世道里，最微不足道、也最无意义的背景杂音。
然而指尖残留的书页触感，和脑海中那双因被赋予名字而亮起的眼睛，却如同窗棂上的冰裂纹，无声地蔓延开一丝寒意，悄然侵蚀着他试图维持的、坚固而傲慢的心防。他只觉得胸口更闷了，连带着窗外呼啸的风雪都变得无比刺耳。
似是做了好大的挣扎，长呼一口气，喝了口热茶，崔沩重新拾起被他摔在床上的那本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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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清贫与提心吊胆中滑过。周恒梅渐渐成了小芳的影子。他不懂得市井的机巧，说不出讨喜的话，甚至眼神偶尔的呆滞会引来旁人的侧目和低语。但他有的是力气，像一头沉默的牛。
小芳去河边浆洗沉重的衣物，他便默默跟在后面，将装满湿衣的木盆稳稳扛在肩上；小芳去城外挖野菜，他便在附近砍些柴火，笨拙地捆好背回；遇到地痞无赖想欺辱孤身的女子，他只需往前一站，那双空洞却带着野兽般残留凶性的眼睛，便足以让对方胆怯退去。
他成了小芳无形的壁垒。虽然这壁垒本身也伤痕累累，随时都会倒下。
一个湿寒的雨夜，破败的土地庙四处漏风，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寒意刺骨，湿气渗透着人的肌肤，折磨着人体的最深处，小芳裹着单薄的破被，冻得牙齿打颤。缩在角落的周恒梅似乎更畏寒，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恒梅…”小芳轻声唤他。
周恒梅没应声，只是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小芳犹豫了片刻，终是不忍。她起身，拖着薄被，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一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创伤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将被子的一角轻轻搭在他身上。
几乎是同时，周恒梅像受惊的野兽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但当他浑浊的眼睛对上小芳清澈却带着关切的目光时，那股紧绷的力道瞬间消散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身体依旧僵硬，却没有再抗拒。
小芳挨着他坐下，两人挤在一条薄被下，共享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冰冷的湿气依旧萦绕，但紧贴着的身体，却奇异地生出了一点暖意，微弱却真实，像寒夜里的火星。
“冷…”周恒梅低哑地吐出一个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向那暖源靠了靠。
“嗯，是冷。”小芳也低声应着，感受着身边躯体传递过来的、带着不安的温热，“挨近些…会好点。”
黑暗中，只有雨声和两人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周恒梅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一点点，虽然依旧紧绷着，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危险，但那份依靠的姿态，却清晰地传递出来。他不再是完全无根的浮萍，至少在这一隅漏雨的破庙里，在一床薄被的方寸之间，他抓住了一点名为“魏小芳”的依靠。
小芳心中苦楚。为这乱世中蝼蚁般的命运；有怜悯，对身边这个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的男人；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心安。在这冰冷无情的世道里，两个最卑微的人，以最笨拙的方式，互相取暖，抵抗着无边的寒意和孤独。她不知道前路如何，这短暂的依靠又能持续多久，但此刻，这依靠是真实的。
她伸出手，并非刻意，只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周恒梅那因长期紧绷而显得格外坚硬的手臂，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周恒梅的身体又是一僵，随即，一声极其轻微的、近乎叹息的呼吸从他胸腔里逸出，紧绷的肌肉似乎又松懈了那么一丝丝。
破庙外，凄风苦雨依旧。庙内，两具疲惫的身躯在寒冷中相依，如同两株在狂风骤雨中紧紧挨在一起的、无名的野草，脆弱，却又顽强地传递着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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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沩翻过这一页，指尖停留在描述两人雨夜相依的字句上，久久未动。那破庙里的寒意与微温，仿佛透过纸背，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那夜雨敲打残瓦的滴答声，还有那沉重又带着一丝依赖的呼吸。
书名《恒悔》二字，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的谶语，但这片刻的相偎，却暂时驱散了悔恨的阴霾，只剩下生存本能催生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温情。
这故事里的沉重与微光，竟意外地抚平了他心中方才的烦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凉意的悲悯。他继续往下翻去，想知道这风雨飘摇中的一点微温，究竟能支撑他们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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