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七点整准时响起。
不是手机自带的柔和渐响,而是那种老式收音机闹钟刺耳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新闻广播声。你闭着眼,精准地伸手按掉开关,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一万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今天是4月18日。对你而言,永远是4月18日。
你坐起身,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本日历,停留在4月18日那一页,被你用红笔狠狠划了一个圈,旁边是密密麻麻、几乎要穿透纸背的正字计数。最新的一个,还差两笔就满二十。第一百零七天。
第一百零七次从这张床上醒来,呼吸着同样湿度、同样温度的空气,听着窗外同一只鸟在同一个枝头发出同样的鸣叫。
最初的恐慌、崩溃、歇斯底里,早已被无尽重复的日常磨成了钝刀,一下下,缓慢地切割着你所剩无几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程序化的麻木。
你机械地完成洗漱,换上那套你几乎已经穿腻了的家居服。冰箱里的牛奶还剩三分之一盒,吐司还剩四片。你给自己烤了两片,抹上蓝莓酱,配着牛奶吃完。味道和过去一百零六天,分毫不差。
你试过很多方法。
在第一天,你以为是噩梦。第二天,你跑去警局,语无伦次地描述你的遭遇,被当成精神压力过大的可怜人劝返。第三天,你尝试疯狂消费,刷爆了信用卡。第四天,一切重置,信用卡额度恢复,只有你记得那短暂的、负罪的快感。你试过熬夜不睡,却在午夜零点准时失去意识,再次在七点整的闹铃中醒来。你试过离开这座城市,火车、汽车、甚至试图徒步,总会在某个瞬间意识模糊,再醒来时,总是回到这张床上。
你甚至试过……更极端的方式。结果依旧是零点重置,身体恢复如初,只有记忆和那份濒死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你的灵魂上,提醒着你这一切荒谬的真实。
所有尝试都指向一个结果:你被永远地困在了今天。一个无人知晓、无人能介入的牢笼。
上午十点,你照例出门。这是你近期给自己设定的“固定程序”之一——去街角那家叫做“昨日回声”的咖啡馆,点一杯热美式,坐在靠窗的第二个位置,看着窗外行色匆匆、对循环毫无察觉的人们,度过一个半小时。
这并非出于喜欢,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观察,或者,仅仅是为了给这无限延长的同一天,找一个勉强算是“刻度”的标记。
推开咖啡馆的门,门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老板抬头,对你露出模式化的微笑:“老样子?”
你点点头,甚至懒得开口。声音有些哑,是昨天……或者说,是上一个循环里哭过的后遗症。虽然身体会重置,但某些极度疲惫或情绪激动的生理痕迹,似乎会模糊地延续下来。
你走到老位置坐下。窗外,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第四次在同一时间被路边积水溅湿裤脚,一个牵着气球的小孩第五次在同一地点摔倒大哭,那只白色的流浪猫第十三次窜过对面的屋檐。
一切都精确得令人窒息。
你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桌面。
“您的热美式。”服务生放下杯子,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
你低声道谢,声音淹没在咖啡馆舒缓的爵士乐里。你端起杯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你盯着墙上那枚复古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稳定地走向既定的终点,然后,一切又会重来。
绝望像潮水,又一次无声地漫上来,冰冷地包裹住你。
就在你准备像过去一百零六次一样,麻木地喝完这杯咖啡,然后回家,发呆,等待下一次重置时——
咖啡馆的门铃又响了。
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阵微凉的风,瞬间打破了店内慵懒沉滞的空气。
“老板!一杯冰拿铁,多加一份浓缩,谢谢!”
那声音清亮,语速极快,像蹦跳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带着一种鲜活又急促的节奏感,与你周遭死寂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下意识抬眼望去。
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柜台前,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帽檐压得有些低,但遮不住流畅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侧着头听老板确认订单,手指无意识地在台面上轻轻敲打着节拍,整个人透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蓬勃的生命力。
有点眼熟。你想。
在这循环的一百多天里,你见过这张脸。他似乎偶尔会来这家店,时间不固定,点单也不同。有时是热可可,有时是果茶,像今天这样点加浓冰拿铁的情况,似乎……是第一次?
你很快甩开了这点无用的念头。循环里出现任何微小的不同都曾让你燃起希望,最终又证明那只是无意义的随机波动。这个人,和窗外被溅湿裤脚的男人、摔倒的小孩一样,不过是这个固定程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变量NPC。
你重新低下头,盯着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漩涡,试图将自己重新塞回那个麻木的保护壳里。
然而,你的程序被打断了。
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伴着干净的皂角清香靠近,那个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在你桌边响起: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边有人吗?”
你猛地抬头。
他不知何时端着他的冰拿铁站到了你桌旁,微微歪着头看你,帽檐下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含着星子。见你抬头,他嘴角立刻向上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你的大脑宕机了一秒。按照“剧本”,这个位置从来只有你一个人,也从来不会有人来搭讪。这是一个绝对的“安全区”。
你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他似乎把你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非常自然地将杯子放到桌上,在你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谢谢啊!”他笑得更开朗了些,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店里好像没别的位置了。”
你下意识扫了一眼周围。明明还有好几张空桌。
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借口蹩脚,吸管戳开杯盖,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冰拿铁,然后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放下杯子时,他目光自然地落在你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
然后,他忽然往前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什么秘密,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跳跃般的直接和坦诚:
“哎,我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
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
窗外行人的走动、店内的音乐、咖啡机的蒸汽声……所有声音瞬间被拉远、模糊、失真。整个世界仿佛被骤然抽成真空,你的视野里只剩下对面那个人,和他那双写满了纯粹疑问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见过?
何止见过。
在你这绝望的一百零七天里,他或许出现过几次,像一个随机刷新的背景板。
但他从来、从来不应该“记得”。
循环的铁律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而你,清晰地听到了冰面碎裂的咔嚓声,从脚下蔓延开来。